让你听见爱要你看见的歌曲标题
文|易小荷
抵达古镇的那天是2021年7月14日,我在纸质日历上对这一天勾画良久,当时我所在的上海,新冠病毒尚未肆虐。我远赴千里之外的故乡,最终决定在一间河边的屋子居住下来。
古镇中心其实很小,若画个圆圈直径距离也就一公里有余,当地人形容说:“点根火柴的工夫,就能在镇上逛一圈。”釜溪河蜿蜒流过古镇,如此数十百千万年,外来的人看来,河流平平无奇,但居于其岸边的仙市人,自然知道它的潮汐、枯竭和洪流。
去往古镇的路上,会路过大片的农田,还能看到成群的白鹭,所有的三轮车、农用车都在用生命狂摁喇叭,阳光冷峻,铁匠铺打铁的火花,和棉花铺里面的片片飞絮却如此充满活力。一个撑着长竿的摆渡人刚刚抵达码头,把河对面的村民带上古镇街头,头顶笼罩着的天空泼上了几片云束,大部分时候,天空和这片土地的人们一样,拥有得并不多。
规模宏大的制盐产业逝去已久,旧日的财富化为云烟,自贡从曾经的“川C”沦为现在的一个五线城市,在镇上生活的人们的生活更是介于贫困和温饱之间。曾经的工厂变成了路边的废墟,年轻人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作机会,这里找不到任何关于“文化”的痕迹,我不会因为腋下夹着一本余秀华的诗集受人尊重。这里的人几乎不关心什么宏大命题,他们把眼光放在最近的地方,只有金钱才能意味着一个人的尊严。而古镇也只是依靠旅游者的好奇打量,才勉强链接到互联网和现代经济之中。
上天把这样一片宁静的土地赐予他们的同时,贫穷或者灾难也时常降临在他们头上。河水运走井盐,带来财富,河水也常常变成山洪,成为对财产的威胁,地震、雷暴、火灾更是不一而足。每当一家人遭遇了什么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们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去请教附近村里的仙婆,她用他们在地下亲人的声音告诉他们:这个世界还有人在记挂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样的小镇,特别适合作为一个样本,用以管窥更广阔的真实中国的面貌。对于西方人而言,它的位置似乎可以等同于“锈带”——二十世纪之初的伯明翰或者二十世纪后期的底特律。
我在当地陆续住了一年,采访了近一百位当地居民,和无数人做朋友。这里面的女性,尤其让人动容。古镇的辖区总人口约为四万,女性占到其中一半。然而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在北京、上海高谈阔论女性权利的时候,她们仍旧重复经历着古老时代的轮回。我请她们吃饭,参加她们的婚礼坝坝宴,看她们做葬礼的道场,甚至和她们一起去请仙婆,尽一切可能地感受她们的感受,从她们的角度打量世界,最后,不断“打捞”女性的幸存者。
贫困始终是古镇女性必须时刻抗争的敌人,而伴随贫困的是见识的狭窄和环境的逼仄,更重要的是随之而来的次生灾害——来自家庭男性成员的欺压和剥削。这是一个男性相对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地方,婚姻和贫困成为套在女性脖子上的双重绞索——我目光所及的古镇女性,无一例外都在挣扎着求生,从十六七岁的辍学少女到九十岁的老妪,所得固然各不相同,努力却都一般无二。而生活本身的重压之下,她们还要遭受来自男人的普遍歧视和无休止的暴力。
《盐镇》
易小荷 著
新经典·琥珀|新星出版社
书中大部分女性,或者目睹过母亲遭受父亲的暴力殴打,或者自身就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当她们通过努力工作改变生活处境的同时,还必须击败来自男性家人的“父权”和“夫权”,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史景迁在《王氏之死》中写道:“中国人对国史和县史的撰写至为周备,地方记录却多半未见保存。我们通常找不到验尸官验尸、行会交易、严密的土地租赁记录,或教区出生、婚姻、死亡记录之类的资料——而正是这些资料,使我们能对欧洲中世纪后期的历史,作极其周密细致的解读。”
古镇自然没有地方志,也没有比较成文的大事记,我费尽心力找到几本与古镇相关的书,其中只有一本“富顺作家文丛”系列下面有《神奇的仙市古镇》,里面介绍到了“川报第一人”宋育人、“传奇武林高手”罗跛三爷,以及各种神话传说,但是其中并无任何关乎女性的记载。她们默默无闻,终其一生被人忽略、被人遗忘。没有人知道她们如何存在、如何生活——不是她们不存在,而是她们被忽视、被遗忘。而我只想给这满街的女人做个见证,让她们的悲喜被记录,让她们被听见,被看见。
(本文摘选自《盐镇》序言,标题为编者所加)
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等内容,请<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