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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绵(澎湃新闻 蒋立冬绘)

王伯沆先生是清末至民国年间著名的国学大家,曾先后执教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金陵女子大学、中央大学等院校,生平述而不作、专力批校古籍。他的女儿王绵,如今则坚守在父亲的旧居,整理父亲的生平学术。这篇访谈,即从后人的角度,回顾了王先生的生平交游与学术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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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沆先生像

我们都知道,您的父亲王伯沆先生著名的国学大家。那么,关于您的家族,有没有族谱一类的记载呢?

王绵:原有的王氏族谱是道光二十五年修的,共有八卷,经过太平天国战争,被摧毁了。后来,到了民国时期,族人聚到了一起商量,觉得总是要有一份族谱,就公推先父来修谱。那个时候,他还在中央大学教书,牵扯精力的事情有很多,但他依然尽心尽力,先从各处收集、抄录零星的文献,汇总起来,再补充从道光年间一直到民国时期的内容,增修为十六卷,多出八卷,主要是先贤的嘉言懿行。按照当时惯例,有几百银元报酬,他分文不取,资料全凭自己抄录——那个时候,是既无人帮忙打字,也没有影印手段的,而他已经六十多岁了。

可惜的是,先父花了六年工夫修的这份家谱,在“文革”期间被毁了。我并无宗法社会的思想,但是总觉得这些文字出自父亲的手笔,是值得保存下来的史学著作。上海图书馆收藏的家谱是最多的,我托人问过,也没有收藏这份王氏族谱。看来,我这个保存父亲著作的心愿终究难以了却了。

您现在居住的这间院子,之前是您的父亲王伯沆先生和您的丈夫周法高先生的旧居?

王绵:这个小院的门楼是重修的,其余两进都是清代道光年间的建筑。先父民国时做南京高等师范学校首任国文系主任时,曾经住在这里。我丈夫周法高读中学时,曾经在此寄居,受到先父影响,才对国文产生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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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沆周法高纪念馆(南京中华门东侧边营98号)

您是怎么想到将这间旧居改造成纪念馆的?

王绵:我想在故乡故里,为父亲留下一点痕迹。1994年,南京市启动了老门东改造,要拆掉先父这间旧居。我当时人在台湾,听说消息之后,紧急赶了回来。一看院子里已经写满“拆”字,我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一个,从大门口一直写到最里面。

为了保护这个院子,我前后奔走了两年。1996年的时候,我不得已,只能向海内外学术界求助。大陆的学者,香港、台湾的学者,还有美国、日本、韩国的学者,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他们或是打电话,或是来信,都要求保护旧居。

后来批示下来,院子保住了,我就想把父亲的故居改建成纪念馆。当时的老屋已经残破不堪,不适宜居住。我一面修整房屋,一边整理父亲和丈夫的遗物。1998年,故居终于修整好了,纪念馆开始对外开放。这里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进来参观不收门票,不卖纪念品,这里也不谈钱。先父一生,也是不谈钱的。

对这间院子,您还有什么童年回忆吗?

王绵:客厅东边凸出来的那个小房间,就是我小时候的书房。客厅西侧的厢房,是先父的书房,当年他就在这里批、注、校各种古籍。

当年您是如何跟随父亲读书的呢?

王绵:家中有什么书就看什么书,有什么问题,就在老人家精神好的时候问问他。经历过战争,家中藏书遗失了一些,也烧掉一些。老人家生前没有什么著作,一生治学都是批、注、校,现在留存下来的,还有一百多种他亲手批校的古籍。我要把这些东西完整地保留下来。这是老人家一生的治学系统。一旦分散了,这个治学系统就看不出来了。

抗战时期,您父亲闭门不出,很有气节。

王绵:那个时候,我们全家的生活非常困难。父亲想过变卖一些书籍来维持生活,陈群知道此事之后,想买他的书。因为陈群做了汉奸,先父坚决不卖。陈群是很懂书的,也很爱书。他在颐和路那边办了一个泽存书库,收了很多善本古籍。抗战胜利之后,他自杀了。中央图书馆的特藏馆接收了他的书,也算是他做了点好事。

您的父亲当时有哪些来往的朋友,能请您谈谈吗?

王绵:我当时年纪还小,很多事情都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说说的。柳诒徵先生是先父的好朋友,做过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的馆长。1928年,他聘请先父做了国学图书馆的参议,负责古籍善本的鉴别真伪,以及评定**。

先父1944年去世之后,我没有弟兄,要承担家庭责任,就到国学图书馆工作。当年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的藏书既多且精,宋版四十一部,元版一百零六部,明刻本有两千多部,中央图书馆那是比不上的。后来我在工作时候发现,普通书库也有明刊本,柳先生就对我说,令尊要求太高,有些明刊本印刷不好,他就把书打入普通书库。现在有一部明刊本,仿佛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有些图书馆碰都不让读者碰,我看着觉得好笑。那时我们在国学图书馆,明刊本就捧在手里看,也不觉得怎么样。我们知道书的价值,也不会弄坏。

故居里的您父亲的纪念碑,就是柳先生题写的吧?

王绵:先父是1944年9月25日病逝的。1948年,他的挚友柳诒徵先生为他题写了墓碑“耆儒王冬饮先生之墓”。但是到了“文革”,坟墓遭到破坏,被强迁至花神庙,什么都没有了。到了1976年的时候,才把这块墓碑找了回来。可惜先父的棺木怎么也找不到了,去收拾时,棺材已经不见,只捡回几根白骨,用小坛子装着。

能请您谈谈您母亲的情况吗?

王绵: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太谷学派黄葆年先生的学生,两人同出一个师门。我母亲不仅操持家务,也负责应对外人。先父的性情比较刚烈,对外的一切事情都是我母亲来办。汪伪政府成立,父亲在南京城中名望很高,经常有人来请他“出山”,父亲就以身体不好为由,不见说客。外人晓得先父不好对付,就有一个“立法委员”向我母亲提议,瞒着先父,让他在汪伪挂个名。我母亲回复道,要用他的名,要用他的章,却又不告诉他,我不知道这合不合法,要向你这位“立法委员”请教。然后这人就面红耳赤地走了。

您现在一直在整理父亲的生平学术思想,能请您介绍一下相关情况吗?

王绵:每年我在大陆停留,大部分时间都在整理父亲批、注、校的古籍。1998年起,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陆续出版了《冬饮丛书》,第一辑收了六种:《清词四家录》《咏怀堂诗集》《樊文丛录》《长离阁诗附茗柯词》《倪文贞公诗集》和《孙可之文集》,只是他批校古籍的一小部分而已。为了出这套书,我花了很大力气。不少出版社说这套书没人看,不愿意出。我想,哪怕没有人看,也要出版出来。书出版之后,我向国内一些高校捐了这套丛书。

似乎外人知道您父亲,大多是因为他的《红楼梦》研究,记得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王伯沆批校〈红楼梦〉》(2010年8月)。您能谈谈他对《红楼梦》的批校吗?

王绵:先父在长达二十多年中,精读《红楼梦》不下二十次,批校六次,留下用朱、黄、绿、墨、紫不同墨色批注的近三十万字评语。但是,他从不认为自己是红学家。胡适买到残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之后,在北大开讲“红学”,中央大学也希望先父开一门课讲《红楼梦》,被他拒绝了。他说:“我不同他们唱对台戏。”四十年代的时候,他的弟子如钱堃新、洪诚等也反对出版先父批校的《红楼梦》。当然,他们之所以反对,也是爱护父亲起见,担心无法全面反映先父的学术思想。

1980年,先父的学生、杭州大学中文系王焕镳教授曾经通过胡乔木接洽出版事宜,因为五色套印存在困难,最后还是作罢了。后来,才由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谈风梁、赵国璋两位教授整理出了一本《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

到了我整理《冬饮丛书》第二辑的时候,将不同墨色的《红楼梦》批注都影印出版,这样就能体现父亲手迹原貌了。与父亲批校的《红楼梦》同时出版的,还有他批校的《四书集注》和《淮南子》——我这样安排,是为了告诉世人,先父并不是个专门批小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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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批校本

关于您的父亲有什么逸闻、遗物,可以向读者介绍的吗?

王绵:先父去世时我才十七岁,家庭遇到了困难,陷入贫困之中。尽管如此,他收藏的书籍,我们家人从来没动过。先父生前从来不发表著作,作的诗词也不存稿,写好之后常常往字纸篓里一扔,总有亲友学生去捡他的废稿。他常自称寒儒,但是对笔墨纸砚却精益求精,无一不考究,比如他用的纸,就是宣城特制的,经得起拉七次而不变形。

纪念馆里有一枝紫毫毛笔,是清末小说家刘鹗所赠。笔杆上还有刘鹗先生的亲笔题辞:“象管愧无闲写句,玉尖可捧笑求诗。”刘鹗1909年蒙难辞世后,家人生活遇到了很大困难。日本古董商人听说此事,便向他的家人表示愿出重金购买刘鹗收藏的甲骨。先父得知这一消息后,召集故旧门生商议此事,最后由他和胡小石、蒋维乔等人分别购入甲骨。如今,父亲所认购收藏的甲骨,一部分于“文革”期间归入南京博物馆,另一部分存在台北“中央研究院”。

他长期使用的几方砚台,如今也都存在纪念馆的展柜里,一方大砚台,旁边有两方小砚台,两方小砚台的砚面上,还存有父亲遗留下的红、蓝两色颜料。先父评点《红楼梦》,用的就是这方大砚台和几方小砚台,并且每方小砚台固定使用一种颜料。为了纪念父亲,这些痕迹我一直不忍心洗去。

这里有一个人必须提到,就是王焕镳先生。王先生1921年在南京高等师范求学时,很受先父赏识。这些砚台原先一直珍藏在我身边。1973年,我赴香港与丈夫团聚,许多物件一时无法携出,便将先父使用过的一方澄泥砚、一方端砚以及一副拐杖交给王先生留存。当时王先生在接受父亲使用过的砚台和拐杖时,特地焚香跪拜。这情景我至今铭记,每一想起都觉得感动。

您父亲似乎经常手抄古籍?我们有一位作者,就买到过您父亲手抄的咸丰初刻郑珍《巢经巢诗集》。

王绵:他抄书有三个原则,一是孤本抄,如王采薇《长离阁诗》;二是佳本未能经人发现者抄,如阮大铖《咏怀堂集》;三是难读之书抄,如《樊文汇录》。先父当年曾经受聘于陈三立,在陈家做过塾师,时常与陈三立互相唱和。陈三立是“同光派”诗人,很推崇郑珍,将他尊为“同光体”先驱。受此影响,先父手抄《巢经巢诗集》也就不奇怪了。

先父一生爱书如命,手不释卷。他留下来的点阅批校手写的书籍,共有一百九十多种,其中手抄的书就有三十种。他的学术思想,就散见于这些书籍之中。我要用余生将父亲的书籍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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