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可以被认识的(世界是可以被认识的,认识是一个 的过程)
为何当代人沉迷于用手点按手机屏幕?
为何电影中的僵尸走路时双手总是向前伸直?
为何手必须保持忙碌,而“游手好闲”成了一种罪恶?
无处不在的手与我们的精神生活究竟有何关联?
对于当代人而言,忙碌或许是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状态,而最能直观反映出忙碌的身体部位便是我们的手。“无法停下的手”不仅仅只是当代个体的身体状态,也是自始至终贯穿整个人类的文明史。
就如英国精神分析师达里安·利德在其《手的精神史》中所说的,“人类文明史就是一部手的使用史”,但另一方面,手这一人类身体部位却也往往是最被忽视的对象,它紧密地联系甚至创造着人类的生存、社会与文明,但与此同时却也被视作某种理所当然而遭到忽视。
今天的文章,我们就从生活中最常见的伙伴——“手”来切入,跟大家聊一聊“手”的使用史,以及在这一过程中所体现的文化与思想观念。结合最近出版的相关新书,作者分析了很多有意思的观点,比如,当代人沉迷于用手点按屏幕,可能是在玩一种往返于现实与虚拟的“来-去”游戏,这帮助我们缓解焦虑情绪,或许可以理解为一种积极的疏离。而当我们返回现实,再次通过双手回归身体而感知它们时,或许也便开启了与他者真实联结的大门。
从智慧手到异己手
在《手的精神史》中,利德发现“手”这一身体部位在文化中被意象化而成为某种隐喻,人们根据手的能动性而建构起一系列与其有关的文化思考,如权力、智慧与自由等。古典时期的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就认为,人类之所以有智慧,是因为他们有手,而亚里士多德则认为情况截然相反,人类之所以有手是因为他们有智慧,因为手可以帮助我们的意志永存。作为人体重要组成部分的手,一方面具有最基础的生物遗传和进化目的,但也恰恰是建立在这一基本功能上的文化与象征,让手成为我们生活和文明的一部分。
《手的精神史》,作者: [英] 达里安·利德, 译者:邹宏宇,版本: 明室Lucida|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2年10月
在电影《猩球崛起》中,语言和手的能动性是猩猩们“变成人”的最核心步骤。因为如果只有语言却无法使其具身化,也便依旧难以产生意志与行动的能力,而就如利德所指出的,手是对文字和语言具身化最成功的身体部位。因此或许从人类起源处,我们就已经意识到了手的能动性所具有的生存价值与意义,而正是这一根本性的作用导致我们对“手”产生的思考实则正是人类对自我的缓慢认知。
《猩球崛起》剧照。
齐泽克曾在其《变态者意识形态指南》中通过研究《群鸟》中的声音指出这一看似人类生理性技能本身的异己性,它一方面由人类身体器官产生,但另一方面却又不存在于人类身体之中。它是一个人类身体中的异类(alien)。而手——利德发现——同样具有这一特征,这一看似被我们身体掌控的器官自身实则具有某种“诡异”的他异性,就如神经病学中所谓的“异己手”(alien hand)综合征。手似乎总有自己的目的,而违背个体的意志。在利德看来,这一异己性所破坏的正是人类对于自主权的迷思,“一种以为我们可以完全主宰自己的错觉”,而“异己手”则恰恰讽刺了人类所建构的自傲与自信。
《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中,小矮星彼得(左)银光闪闪的手。
在我们熟悉的众多影视与文学作品中,“异己手”的形象频繁出现。例如在《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中,曾经因复活伏地魔而牺牲一只手的小矮星彼得最后被主人奖励了一只银光闪闪的手,但最终他却因一时善意放走哈利·波特等人而被银手掐死。这只看似属于小矮星的手实则属于他的主人伏地魔,是后者对其的奖励与监视,因此当小矮星出现背叛的行为时,这只“异己手”便毫不犹豫地杀死了他。这极具象征意义的一幕所隐喻的恰恰就是人类自始至终对手的不安,即一种不受控的偶然和意外情况。
而与此同时,一个更深刻的意义或许来自朱丽娅·克里斯蒂娃在其《我们自身的外人》中所指出的,那一存在于我们身体中、令我们恐慌的异己性恰恰是我们得以存在以及生活于世、与他人产生联结的重要部分。它破坏了古老的关于自我同一性的纯洁迷思,而让我们明白人类个体本身的混杂性。克里斯蒂娃通过分析自身在法国的外人经历以及结合西方历史文化中有关外人形象的话语,指出存在于外人身上那令我们不安和恐惧的东西恰恰是我们对于自身真实品质的逃避,即我们自身彻底的陌生性。就如利德所发现的,手这一看似完全属于我们自身的东西里恰恰隐藏着最彻底的陌生性。
《我们自身的外人》,作者: [法]朱丽娅·克里斯蒂娃,译者: 陆观宇,版本: 拜德雅|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2年11月
利德通过对婴儿行为的分析指出,“对婴儿而言,手象征着一个奇怪的‘他者’,它可能代表着其他人的存在,即父母”。但对成人而言,这些“其他人”会变得更加多元且复杂,而在很大程度上和他们的交往也都在或多或少中是经由我们的双手。“握手”这一行为背后所涉及的不仅仅是基本的礼仪形式,手与手的紧握也表示某种或暂时或永久关系的建立,它是一个与他者连接的象征,虽然之后会断开,但连接已经构成。对汉娜·阿伦特而言,正是在我与他人之间,世界才会出现,否则有的只是物理的无声荒漠。在电影《骄傲》中出现的一面旗帜标志便是紧握的双手,它象征着不同的个体和群体进行联结,创造和改变他们赖以生存的世界,同时也让自己具有真实的在世性。
紧握与放开之间,
手的象征意义
在《手的精神史》中,利德还提到人们对手的“紧握”和“放开”于个体所象征的意义,尤其在当代生活中。“紧握”和“放开”不仅仅是身体行为,它还与整个社会规训息息相关,当各种流行的关于人生、生活、工作与恋爱的规范层出不穷时,“紧握”的意象便开始出现在个体的生活中。
当那些关于“如何成功”、“如何优雅地生活”、“如何保持完美的身材”、“如何选择适合自己的化妆品”广告和观念铺天盖地时,被人工构建的现代生活热情和积极本身已经在潜移默化地收紧个体的存在,就如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中指出的,如小白鼠般被催促和永不停歇的“自我要求”最终会耗尽个体。因此“放手”的意象开始在当代社会频繁出现,让我们的手停歇下来,或是让整个身体躺平的意象背后反映的便是整个加速社会的“软”压迫与剥削。
“伸出的手”就是当代个体生存的典型形象,它象征着各种欲望、方向和努力。而手中所持的物品也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变化而变化,但它们往往也都是社会声望和地位的象征。在传统中,人们手里拿什么,决定或是反映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而在这个大众时代,电子产品和手的粘连超过了以往所有时代,而成为当代社会的最普遍特征,并且也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一直以来令人类社会不安的“空荡荡的手”问题。
图/ic photo
“无所事事的手是魔鬼的游乐场”,无论在东西方传统文化中,游手好闲都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并且为此而发展出一系列行为和知识规范对其进行预防。保持双手忙碌是为了避免危险、邪恶与懒惰,而也恰恰是忙碌的双手开启了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的现代资本主义核心意识形态。资本主义的标志或许就可以看作是一双忙碌的手,恰恰是通过忙碌的手以及围绕它的劳动而建立起的资本与市场规则,让它能够更进一步地突破传统中的劳动窠臼,而一跃进入资本主义时代。勤劳的新教美德就落实在忙碌的双手上,也恰恰是这双手改变和创造着新的社会形式、社会关系以及我们所生存的世界。
马克思根据双手的劳动而建立起的庞大理论体系中强调人造物的世界(在19世纪三四十年代,“手”的一个新衍生表述便代表工人),也恰恰是这些造物的劳动和创造让人类脱离了原始状态,并且为资本主义提供了核心的能量。而在阿伦特《人的境况》看来,劳动还不足以创造出我们生活的世界,手工品作为人的劳动和创造产物构成的依旧是无声的物之世界。对阿伦特来说,只有人类的行动才能让世界真正地显现,并且只有通过人类的联合行动,才能保持我们生存的世界的真实、新鲜与永续。这个世界不仅需要忙碌的手,还需要握在一起的手,否则世界就会枯竭、会荒漠化。
忙碌的手在当代依旧是典型的形象,但利德认为,“从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让手忙碌起来不再是为了避免危险,更多的是为了保持自身健康”。在很大程度上它与利德所谓的21世纪的两种生活的分离有关,“必须活着”和“必须长寿”延续着福柯-阿甘本等人所研究的现代生命权利问题,一种是“纯粹的生理生活”,另一种是“真实的、有活力的、充满体验的生活”。
当代忙碌的手开始关注如何保持自身的健康,但与此同时也希望能由此获得一种有品质的生活形式。因此人们沉溺在各种有关保养、健身和如何提高生活气质的宣传与流行文化中,再加上手机、iPad和电脑的便捷,使得这些知识充盈于个体的指尖,从而塑造出当代最典型的社会画面——人们低头不停地用手点按着各种屏幕。
在《手的精神史》中,利德罗列了从16世纪开始西方人手里拿的东西,从扇子、手套、香盒、盒式吊坠到其后的鼻烟盒、香烟、雨伞以及当代人的手机。手持物品在传统社会往往与个体的社会身份联系起来,但当代的手持之物却在大众化中彻底颠覆了传统模式,而开始了一种新的人-物连接以及社交空间。利德说,“手部技术的显著发展似乎与历史上新的社交空间同时出现,在这些新的社交空间中,人际交往的范围和时间都有所扩大和延长”。因此在利德看来,手机以及其他移动技术在当代的普及具有积极意义,它让人们得以把自己从生活中抽离出来。
手的异化,
是一种积极的疏离?
在当代人对于手机和其他移动技术的批判中,最常见的一点是相较于传统人际关系和交往的直接性,现代人与人之间隔着手机屏幕,制造了距离,从而导致关系的疏离。但在利德看来,“无论是简单的技术还是先进技术,技术一直以来都是用于制造距离的”。相对于人们关于手机等现代技术所导致的人类疏离与异化的担忧,这位精神分析师却对此有着更加积极的看法。在他看来,“让双手保持忙碌一直是人类的核心活动”,而“生活从来不只是产生联系,也是保持距离”。手机、电脑和平板都能够让人们从各种联系中抽离出来,作为中介而让个体置身于别处,但这样的抽离也往往是有限的,因为一旦这些技术成为手的延伸或是循环的一部分,它们便会刺激身体,从而导致对人的异化。
那这样的异化又意味着什么?在利德看来,这样的异化让我们与自身疏离,但当双手回归身体后,疼痛又会把我们拉回来。因此它是一种“来-去”游戏,是“一种积极意义上的疏离”,它能够“帮助我们定位并应对我们体内的紧张和焦虑”。在这疏离与返回之间,手以及与它联结的手部技术承担着主要的中介作用,而在某种程度上,这样的疏离也恰恰让我们能够更进一步地观察自身的陌生性,那种我们在他者身上看到的、令我们恐惧和不安的东西,因而当我们再次通过双手回归身体而感知它们时,或许也便开启了与他者真实联结的大门。
《手机废人》,作者: [日] 石川结贵,译者: 王雯婷 / 李昊(校译),版本: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2年9月
在日本记者石川结贵的《手机废人》中,许多人对手机使用成瘾且大都为其所害而导致他们的生活随之出现种种问题。《手机废人》中的诸多案例也都是我们经常有所耳闻或是熟悉的,但即使如此,让人们远离智能手机的方案也大都会失败。再加上这些年为防疫而使用的各种大数据管理和追踪方案,更是进一步把个体与他们的电子数据黏合在一起,从而导致个体存在在现代治理中彻底数字化。
对《手的精神史》作者而言,这一失败本身不仅仅与外部的因素有关,它还涉及人类最为漫长的文明建构本身,甚至是某种原初的行为,即作为语言存在者的人类需要把这些语言具身化,而保持双手的忙碌,使这些文字肉身化似乎已经镶嵌进人类的存在潜意识之中。在我们手中的物品,无论是曾经的手套,还是后来的香烟与当下的手机,它们都深深牵涉着我们具身存在的关键。因为“手”在那里,所以我们知道自己在那里。
作者/重木
编辑/张婷 王青
校对/杨许丽
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等内容,请<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