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推车的传统意义与当今的新诠释
作者:曦阳梅子
在院子的左侧,有一间棚子,里边专门放着劳动工具,靠北边一溜排列着锹镐锄镰,靠南边墙上吊着的横棍上,挂着大铁耙,小铁耙,竹子耙,还有两把钉耙。在东墙根,靠墙戳着的是一辆手推车,由于多年不用,轱辘早已没了气瘪瘪的,但木质的架子依然很结实。
这辆伴随父亲大半生的木制手推车,是父亲一生的最爱,它是父亲的肩,是父亲的背,是父亲对未来生活的寄托与希望。
打开尘封的记忆,与这辆手推车相关联的往事清晰浮现在我的脑际,它诞生于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是国民生活最为艰难的时期,物质匮乏,生活拮据,每个家庭都在为怎样填饱肚皮而绞尽脑汁的想办法。父亲是男人,是一家之主,怎么才能维持上有老下有小八口之家的肚皮是他费捉摸的事情。于是,一捆茬子,几把秫秸,一框玉米骨头,一抱高粱叶子都拿到市场上换点食物回来,而每次去趟城里,都得起个大早,或背,或扛,或挑,步行十七八里的路程,而每次,都要付出大汗淋漓湿透衣被的代价。源于此,全家节衣缩食,换回了这辆木制手推车。
有了这辆手推车,赶集上店方便多了,再也不用父亲肩挑背扛了。每次父亲进城,四五岁的我都有个期盼,兴许哪天父亲高兴了,会给我买块糖,或是玩具什么的,可这只是个期盼而已,好像这样的期盼一次也没有实现过,只是在梦里才能感觉到糖果的滋味。还别说,真有一次,我玩儿回来闻到香喷喷的味道,母亲告诉我,那是父亲昨天用两捆叉子从市上换回两条小鲫鱼,母亲亲手为双目失明的奶奶熬了鱼汤,从锅盖里冒出的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守在锅台边始终不愿离去,只为闻那从没闻到过的香味儿,那次,奶奶吃完后,母亲为我盛了半小碗鱼汤,那味道,不知咋形容,怎么就就那么鲜灵呢,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回味无穷。现如今,海鱼河鱼江鱼都吃过无数次,但不知道为什么,再也找不回当年母亲熬的鲫鱼汤的那种味道了。
六七岁时,家乡的滦河总爱发大水,给人们带来不少的灾难。一发水,人们都事先烙好一大摞饼 ,等到水真的来了,就赶紧躲到房顶上,吃着干巴巴的大饼度日。记得那一年夏天,连续下了几天大雨,滦河的水暴涨,乡亲们着急了,家家在做着发水前的准备,首先要预备好的是米和面,由于附近的米面加工厂已经排满了长长的队伍,等不及的人们三五成群的结伴去七八里地远的村庄去磨米磨面,村北那条弯曲的乡间土路上,每天都有他们行走的身影,他们有的背,有的扛,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衣背也早已湿透,可他们并不理会这些,依旧急急得向前奔走着。
我随父亲也走在村北那条弯曲的乡间小路上,但与他们不同的是我们的粮食不用背也不用扛,而是用车推。我走在父亲的旁边,不时的歪着头瞪着眼瞧着急匆匆的人们从我的身旁走过,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的推车,脸上现出羡慕的表情。父亲不时的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
走在半路,忽见前面有个老太太坐在路旁,脚跟放着半袋粮食,两手捂住胸口,张大嘴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汗水顺着头发稍流下来滴落到地上。父亲停下脚步,放下车子,问她怎么了,老太太答:胸口不舒服。父亲问:你是哪村的。答:黑坨的。父亲问:你去加工厂?答:嗯。然后父亲又问了她叫什么名字,接下来父亲就把老太太的半袋粮食放到了车子上,说:“你歇着吧,,好一点儿你就回家,回来我送你们家去。”老太太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说着:“好人那,好人。”
其实,我们的车子上已经放了三家人的粮食了,有本院杜家大姐的,丈夫在煤窑工作常年不在家,孩子们幼小;有东邻大妈的,七十岁了,早年丧夫,无儿女;有西邻三奶的,虽有儿女但都工作在外不在身边,加上我们家的,再加上路上捎着的,哎呦,就有五家的了,我掰着指头算着,再看推车的父亲,头上的汗珠儿冒出来了,车子被压得吱吱作响,看得出来,父亲有点吃力了。
目的地终于到了,远远地就瞧见加工厂门前粮食口袋已排了很长一大溜了,这些口袋,大多是用粗粗的棉线织的,有新有旧,或半袋儿或多半袋的在那里戳着。父亲放下车子,喘着粗气,我发现,豆大的汗珠滴吧滴吧顺着父亲的脸颊流下来,摔在地上,成了八瓣儿。父亲顾不得擦一把,忙着往下卸粮食,我的任务是当父亲从左卸下一袋,我就在左边压住车把以找平衡,从右边卸下一袋儿,我就在右边压住车把,那时我的重量也就和那袋儿粮食的重量不相上下,如果不敌粮食重,那就要使更大劲才能把平衡找过来,我趴在车把上,尽管我两只小脚使劲蹬着地,可车子还是差点儿歪倒,父亲赶紧的放下口袋,弯腰协助,才避免了车子倒向一边。
等啊等,等到太阳当头,我们家的口袋只前进了那么一点点;等啊等,等到过了晌,我们家的口袋离门口还有一大截;又等啊等,等到太阳西斜,我们家的口袋终于挨到了门口。我探头向门里张望,只见三五个师傅正在忙碌,啊?还有个女师傅啊!头上戴个帽子,两只小短辫齐刷刷的露出帽子外在脖子两边叉开。她不停地蹲下又站起,看看从出口流出来的米的成色,又看看漏斗里的粮食是否流动正常,然后还用手抽动一下漏斗下面的一个小抽板,不知道什么作用。我好羡慕他呀,女的还能干男人的活儿。米磨完了,女师傅又把米倒进了那个风车里,然后掫一下电闸,只听哐当眶当的风车转起来,扎在风口上的口袋马上鼓起来,不一会,米风完了,女师傅弯下腰将米用铁戳子罐在口袋里,后又解开那封口的袋子,那是风出来的米康,又麻利的把它扎好。等待的大爷把磨好的米和康拽出门外,背着走了。
轮到我们了,父亲把一家一家的粮食拽进屋里摆好,告诉师父们不要弄混,然后嘱咐我到外边看好车子。一会儿便又听到机器轰隆轰隆的响起来,那是师傅们在给我们磨呢!回家终于有了希望。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几家的米面才磨完,我协助父亲把车子弄好后,踏上了回家的路,然后又转了个弯,去了黑坨村,找到了那个老太太的家,把他的那份磨好的面,放在他家里,老太太还是那句话:好人哪好人。
到家了,天都黑了,一天没有吃饭,见到母亲做的挂面汤,呼噜呼噜吃了两碗,真香!
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一次正赶上家里没米了,父亲又脱不开身,母亲就嘱咐我到离我们村不远的邻村一个米面加工厂去磨米。,我帮着母亲把四五十斤的高粱搭在车子正中的架子上,母亲弯腰握住车把,提起车子试试两边的重量,然后又教给我推车的技巧,首先,手要把牢,脚跟要站稳,用力左右平衡才能顺利推行,不然稍不注意,车子就会偏左倒或是偏右倒。我按照母亲教我的方法,紧紧攥住车把,推起车子朝邻村的加工厂走去。由于人小手小,车把都攥不过来,还是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偏右,车子上有两个车腿,把不好快要偏的时候就赶紧放下歇歇。
在这条小土路上,有一段低洼处,雨后泥泞,牛车过后压了很深的车辙,而且,车辙里还有水,在那飘着一些小泡泡的黄色水面上落满了一层小小的飞蝇,步行的人们在车辙旁边紧挨庄稼垄踩出一条窄窄的光滑道来。我放下车子,思忖着该如何通过。我首先观察了地形,想好了通过的方法,必须要快速通过,越慢越会出岔子,因为一慢车子就不好掌握,很可能会倒向一边,麻烦就大了,于是我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了搓,然后紧握车把,找好了方向,憋足了劲,把车子推上了那条尺来宽窄窄的小道,一口气通过了这段难点。
磨完米往回返再过这段路时,猛不丁的一只飞蝇飞进了眼睛里,心一慌,脚步没站稳,车子一下側在车辙里,幸好车子上的米绑得结实,没掉在水里。我喘了口气,稳了稳神,然后,往上一跳,两手够住了翘起来的车把,使劲往下一压,这下坏了,只听咔吧一声,车腿儿折了,怎么办呢?正在这时,一位大叔扛着锄头走过来,看到这种情况,帮着我把车子抬出来,还夸我,小小人还挺能耐,比车子高不了多少,就会推车干活儿了,那时候小,不懂礼貌,只是满脸通红,大汗淋漓,有点不好意思,车子没推好,还把车腿弄坏了,很是丢人。也不知道向大叔表示什么,大叔已经走远了。
第二天,我发现父亲把折了的车腿用铁丝缠绕起来,再后来冬闲的时候,父亲找了根榆木棍,重新把那只“折腿”修好了。
那年头,村里有推车的人家不是很多,经常有街坊邻居来家借推车,尽管父亲对推车感情很深,但每次都忍痛割爱,痛快地应允。我们村子里有座大瓦房,房子的主人蒋大爷孤身一人,从我记事起就知道以前他家是地主出身,在村里说话办事都很谨慎,听大人们说,他好像有个儿子,在很远的地方,但从来也没回来过。夏天的晚上在当街乘凉,我们小孩子都爱围着他让他讲故事。讲完一个,还催着他讲第二个,第三个…..那次他来我们家借推车,说是推自留地里的粮食,到晚上送推车的时候告诉父亲,车带没气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很是不好意思。父亲听后,没有生气也没有埋怨,还客气的把蒋大爷送出家门。第二天,父亲跑了十几里路到修造站换了条新车带。有了这件事,每天晚上不用我催,蒋大爷就主动给我们讲故事啦……
时年如指间流沙,转眼间我们兄弟姐妹像鸟儿一样飞离了父母的身边,各自独立觅食,有了自己生活的小天地,父母也到了古稀之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时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土地又重新“解体”,归自己所有,人们的思想观念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地更新,从生产资料到生产力的更新换代更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是年轻人,接受新鲜事物特别快,百分之八十的人家种地都是机械化作业,改变了老牛拉车种地的古老传统的农耕模式,他们有了自己的手扶车,三码车,小汽车等,地里的农作物再也不用人推,牛啦肩扛了。父亲那辆手推车,在众多先进交通工具面前显得十分逊色了。
父亲七十岁那年,儿女们劝他不要再种地了,该退休歇歇了,可父亲执拗不放弃,非要再种一年。遂愿就是孝顺,我们帮他春种秋收,到了秋后交公粮的时候,正赶上我们的车坏了,父亲等不及修理,他又把那辆推车推出来,打足了气,让母亲帮着把粮食搭上了车。粮站离我们村有十来里地,他推着二百来斤粮食来回跑了两次,完成了国家规定的粮食征购任务。母亲说,蓝布卦子脱下来一拧,水哗哗往下淌。听了,心疼落泪之余,又为父亲所骄傲,不愧是解放战争中的一员老兵,急行军锻炼的铁脚板儿在古稀之年仍发挥余热,这是父亲农耕生涯最后的也是最有意义的谢幕。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到赶集上店或是出来遛弯,父亲还忘不了推着他那辆手推车…..
如今,当我再次走进父亲的小院儿,一种莫名的伤感油然而生,这里,再也闻不到父母那温暖的气息,再也追寻不到父母那步履蹒跚的足迹,一切物是人非,感觉到的是令人心酸的凄凉与悲伤。唯有见到那曾经伴随父亲一路走过的老家什时,方感父亲并没有走远,,他那孜孜不倦劳作的身影还依然在我的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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