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尖塔的秘密和奥秘
说明:该故事是厄加特的故事,涉及的英雄有蔚和凯特琳;下文为台服联盟宇宙官网繁转简并经过优化之后的内容,可能在部分描述上与国服不同,国服该故事目前还未上线。
正文:
法律和秩序有什么区别?
两者是否能够独立存在?它们跟正义又有什么关联?这可能要看你问的人是谁。如果你问的是我……年轻的我,会说打爆头盖骨才算贯彻正义。
我感觉自己今天特别年轻。
我终于到了法律厅堂,天色还很暗。虽然通常不会这么早来,但这次我也一样有事在身:我带了客人过来。跟我同行有两人。这伙人共有七位,在钟表大街到处乱砸商店和咖啡馆,让我逮到其中两个。其中一个在打呼,因为我刚才轻轻赏了他一下;另一个倒是清醒得很,嘴上还不停讲一些五四三。
「安静一点,你吵到我了。」我用金属手指紧揪他的衣领,向他斜倚在我肩膀上的同伙点了点头。「如果我是你,看到朋友这样子,我就会识相一点。」
「你这是暴力,」他嘶声说道。「我们在哪里?诺克萨斯吗?」
「诺克萨斯?」我要很努力才能忍住不笑出来。「如果是就好了。如果我们在诺克萨斯,我就会把你们扔到清算竞技场上好好反省,哪有坐牢这么便宜。」
想到那个画面让他吓傻了,我终于得到片刻安宁。
「你以为可以让我们闭嘴,你办不到的。我们会把你用来压迫我们的体制公诸于世,然后毁掉它。」
「你们以为把茶馆窗户通通打破,就可以实现这个理想?哪里行得通?你们只不过是被宠坏的无聊小屁孩,为了搞破坏而胡编理由。你们帮不了任何人。」
「我们要为那些弱势的人发声!」他大声说道。「为穷人和受到欺压的人。」
我看着他的衣服。又新、又干净,这家伙根本什么都不缺。「喔,我跟那些受到欺压的可怜祖安人同样出身,不过我发声没什么问题啊。」
「你现在是体制的帮凶。」他往大街上啐了一口血沫。「往你口袋里塞几个臭钱,你就什么都愿意干。你晚上能睡得安稳吗?」
一戴上这副拳套,我就会觉得手很痒。想要一拳打进某人的胸膛,让指节被肋骨包围的渴望,强大到我几乎受不了。尽管已经努力克制,他的话还是让我热血沸腾,我的海克斯科技之拳也开始蠢蠢欲动,准备一如往常把目标揍得支离破碎。但我还是勉强克制住了。
「不需要去抓捣毁茶馆的白痴的时候吗?我睡得跟婴儿一样香。」
真是万幸,我们到门口了。
「来,帮帮我这个可怜的祖安人。」我抓了那个讲不停的人,用他的头撞门。我承认撞最后一下门的时候,我藉机稍微泄了愤;这一下撞得够大声,足以让另一边的某个人打开门锁。
「凯普警备官。」门缓缓打开,我冲着门后眨着眼睛的人露齿而笑。
「七早八早就上班啦,蔚?」他嘟囔着,用力揉着眼睛驱赶睡意。
「不公不义永无止息啊,朋友。」我拖着逮捕到的人进门,快速为凯普说明早上发生的事。
「我逮到了他们的其中两个,」我简单交代。「两名嫌犯都……」我看着这两个人,他们此起彼落地在打呼。「被我制伏了。」
凯普扬起一边眉毛。「看了也知道。凯特琳警长已经在找你了,她在楼上。」
「这一对吃饱太闲的革命份子,交给你发落没问题吧?」
「我会确实立案的。」凯普咕哝着说,我把那个话很多的小混混摔到他脚边,另外一个扔到他怀里。
经过他的时候,我对他笑了笑。「你真是警备队的重要人物。」
凯特琳的办公室乱糟糟的。木桌被东西压得吱吱作响,隐没在一片杂物丛林之中,桌上都是铜制的精气管容器,还有数不清的表格、信件,和上面写满满的书文。警长迷失在那片丛林中,到处翻找着逮捕令和委托令,还有上司们和商人氏族对她下达的各种命令文件。看来她好几天没离开办公室了。我一边关上身后的门,一边猜想她现在的脾气会坏到什么程度。
「坐下。」她头也没抬就这么说着,一边还在翻找东西。
那我就单刀直入吧。
「那些小混混怎么回事?」我清空一张椅子坐下,伸展了一下右手的机械手指,然后抬起脚,把靴子搁在桌角上。「他们关几天就可以放走了。要我说,我对他们还真宽容。」
「问题不在这里,」她一个字一个字回答,越讲好像越疲倦。「有些……复杂的事情已经引起我们的注意,需要我们调查的事态发展。跟祖安有关。」
我看出来了,让凯特琳这么消沉的原因不只是睡眠不足。有事情让她感到戒慎恐惧。对于能相隔三街一枪射穿银制齿轮的女人来说,这情况可是很少见的。
「是她?」我开口问,克制不住自己声音里的挖苦。
一直翻找桌上东西的凯特琳,终于停了下来。她宝石般碧蓝的双眼飞快地盯住了我。「不。这次的事情不一样。有新的状况。」
「新的。」我复诵她的话,但还是没有搞懂她的意思。
凯特琳慢慢吸了一口气。「是污水坑那里有状况。」
我高高抬起头。「那里离我们的管辖范围远到不行啊。」
凯特琳说着:「自从两座城市分离以来,我们双方一直都共生共存。尽管貌合神离,但是谁也没有办法独自生存,这样的平衡必须保持下去。」
分离——人们是这样称呼那次事件的。通常「分离」就应该好聚好散才对。我们这里的情况是这样的:有些富商对开挖运河感到相当兴奋,兴奋到忘记注意土地稳不稳固。他们害祖安有一半沉到了水底下。为了发大财害百姓灭顶,加上后来商贸活动分布不均,这种「分离」方式远远称不上好聚好散。
「想打破这种平衡,有个很简单的方法。到祖安地底下去兴风作浪一番就行了。」我一针见血指出重点。「但现在先不用考虑去地下长廊。我们在污水坑也一样可以颠倒是非、造成一面倒的风向。」
凯特琳叹了口气。「这种话题已经有人讨论过,也考虑过了。」
我接着问:「谁?给点提示可以吗?」
「只要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我知无不言,不过那些事情现在你不需要知道。」
「所以刚才讲的情况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一边问,一边把玩一个空的精气管容器。「地下城市怎么样是他们自己的事。」
「这次不一样。」凯特琳从我手里拿走了容器,放回桌子上,她自己一边背靠着桌子坐了下来。我皱了皱眉。她通常不会这样紧紧抿着嘴唇。
「到底哪里不一样?」
「我们不知道。」凯特琳回答。「想要找到答案,我们需要有人去那里调查,一个熟悉祖安的人。这时候你就能派上用场。」
「你这样说未免也太模糊了,警长。」我摇了摇头。「那些巨头怎么办?皮尔托福警备队的人去把他们的地盘翻得底朝天,你以为他们会坐视不理?」
凯特琳给了我一个疲惫的笑容。「你是我认识的狠角色蔚吗,几个小咖化学巨头你竟然会怕?」
我双臂交叉在胸前。「我只想知道谁可以去帮我收尸,就这么简单。」
「那些巨头不会构成问题。」
「喔,真的吗?」我扬了扬眉。「为什么呢?」
「因为求助的人就是他们。」
听了这话我坐得更直了。
「你说得对。这真的是新状况。」我摇了摇头。这件事非常不对劲,而且我还完全参不透事情的全貌。「化学巨头和皮尔托福警备队之间的血海深仇还是存在,出问题的可能性太高了。」
「这方面我也不太担心,」她说,「因为你不会以警备官的身分去。刚才受你照顾的那些孩子碰巧是梅德拉达氏族出身,他们的父母想要你的项上人头。」
她拿起一捆牛皮纸信函。透过窗外射进来的光线,我认得出是谁的笔迹。我还听见同样一扇窗外有一群人正开始集结,他们非常愤怒。
凯特琳笑着说:「你很幸运,我说服了他们。只要你退出皮尔托福警备队,就可以保住项上人头。你要离开这里,回到你的家,和你的身世渊源重新建立联系。」
「真是好听的故事啊。」不管她是不是故意的,家这个字听起来都很刺耳。在这里都这么多年了,看来我还只是个外人。为了任务要被迫离开岗位,就因为某人仗着有几个臭钱,就自认凌驾于法律之上。「还可以顺便踢我走。」
「这样一来,你在那里只能靠自己。」她的嗓音变得不太稳定。「没有人支援,并且要卸下一切警备官的装备。我需要你留下**和拳套。」
「下去祖安那里啊……」我解开了腕扣,把拳套取了下来。「我不知道去那里要调查什么,只知道这个情况糟糕到连化学巨头都应付不了。」我把巨大的海克斯科技拳套丢在凯特琳的桌上,哐当一声砸碎了几个容器,还把纸张震落一地。「而且我连拳套都不能带去,没两下子就越变越有趣了呢。」
「这件事我信不过别人。」凯特琳说。
「你真的不告诉我是谁在幕后主导这些?」我耐着性子问她。「毕竟难得有人要我去挑起国际事件。」
「我已经尽可能把事情告诉你了,蔚。相信我。」
「随时欢迎你跟我一起来喔,」我咧嘴笑着说。「一起到瓦罗然大陆最风光明媚的度假胜地,旅游兼出差。」
凯特琳没有回答,她也不需要回答。我知道她走不开,但是损她一下总能让我开心。而且这样我才不会忍不住在墙上揍出一个大窟窿。
我走到搭嚎狼输送机的地方时,正好是黎明慢慢转为早晨的时刻。我离开的时候,法律厅堂外的人群对着我一阵奚落,还朝我扔石头,但他们知道最好不要靠我太近。他们赖在厅堂不走,故意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神情严肃。
走在城市里没戴拳套的感觉真奇怪,明明前一天还好好戴在手上。所有能让我跟皮尔托福警备队扯上关系的东西,我都留在法律厅堂了。事实上,能跟皮尔托福扯上关系的一件都没留。我需要保持低调。祖安的人们还没有忘记我的事迹,而我倒也希望有些人可以记我记得久一点。我要到下面去看看谁能让巨头吓成这样,最多待个几天就回来。
等到车掌鸣响嘶哑的笛声,车门终于锁上时,输送机准备开始移动。海克斯动力绞盘释放拉住我们的巨大铁鍊,嚎狼开始下降。我在吊舱的下层找到一个座位,一边往下降,一边凝视着深绿色玻璃窗外的景物。
早晨的阳光遍洒整座皮尔托福城,照得铁和玻璃建造的高塔群闪闪发光,却只俏皮地掠过深渊的裂口处。阳光可以照到祖安的最上层区域——地下长廊,但再往低处走,就只剩下少许微光了。
我移开了靴子,看见地板上草草画了一个标志。看起来像某种蜘蛛。
输送机滑行通过地下长廊时,空气已经开始变质。我闻到了化学毒雾,只觉得鼻孔刺痛。新的尖塔映入眼帘;这是一座巨大的高塔,以苍白的岩石和闪着微光的玻璃建造而成,从更下层的半楼一路延伸上来。机械技师、工人和奴仆在高塔的地基层辛苦工作,忙着合成、精炼海克斯水晶,再运到地上的城市。生产过程中留给祖安的只有高浓度的化学废水,光是闻味道,就可以得知那比祖安灰云危险至少十倍。
我不知道这座尖塔的主人是谁。斐罗仕氏族不是这里唯一在合成海克斯水晶的人,但他们的产品仍然有着最强的力量和最高的纯度。甚至有传言说波因戴斯卓这样的化学巨头,都在尝试自制廉价的仿冒水晶,不让商人氏族插手。但最有可能的答案是:这座尖塔的主人是夹在化学巨头、氏族之间的另一股势力。
我们下降到半楼的时候,窗外有某样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输送机的通道井上有涂鸦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有一个标志盖住了褪色的涂鸦标语,显得明亮又新颖。
一只蜘蛛。
我看着脚下的地板。一样的标志。我的目光回到窗户上,又发现了那个标志。它不断在各处出现。
我站了起来,背靠在墙上,这时候嚎狼也发出震动,在半楼停了下来。输送机里全空了。许多人看见我没有下车,纷纷用充满警戒的眼神看着我。
铃声响起,这是嚎狼即将离站的信号。车掌走下阶梯,先四处环顾了一下,然后才发现我。
「输送机马上要下去囉。」她说着,声音里透出明显的不安。「您要前往污水坑吗?」
我环顾四周,看见车门外空荡荡的月台。「看来只剩下我了。」
「亲爱的,在这件事上标新立异不值得喔。」她走近一步,把护目镜推到眉头上。我可以从她的眼神中看到恐惧。「污水坑这些日子不太对劲,最好离远一点。」
「你知道些什么吗?」我问她。
车掌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把玩手中的话筒。「至少知道不能轻忽。」
我端详她一会儿。「我想我还是去碰碰运气好了。」
她待在原地,希望我能改变主意;接着她慢慢点了一下头,再度爬上阶梯。嚎狼隆隆作响,很快就开始下降,前往更下层的污水坑。到那里,我就能亲眼看看是什么让众人如此害怕了。
离开半楼后,光线越来越微弱。化学路灯的数量越来越少,就像萤火虫升空一般,离我们越来越远。嚎狼本身的灯光足以让我看见贴近输送机的周遭景物,不过大概没什么参考价值。
污水坑从来就不是美丽的地方。也许很久以前,在洪水把这里的一半变成墓地,剩下一半变成了垃圾场之前,这个地方说不定有不同的光景。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现在看见的污水坑,甚至比记忆中还要糟。
惹错敌人、背信弃义、把最后身家押在输家身上,你的最后归宿就是这里。走投无路的人可以在这里勉强谋生,不用担心上层的人会屈尊下来找他们。要想避人耳目,这里堪称是个避风港。
灯光闪了几下,忽然熄灭。我站起来走到窗前,靠在栏杆上,往绿色玻璃窗外瞥了一眼。过了一会儿灯光就恢复了。灯光照亮输送机的通道井,足以让我看清楚那上面铺天盖地的图案。
蜘蛛。除了蜘蛛,什么都没有。
还是一样的粗糙标志,在上层很少见,到了这里却已经被蚀刻、雕刻或喷涂在所有东西上。那种无止尽的阵仗,彷彿蜘蛛群正从牠们已经占领的黑暗领域朝上层进军。
我胃里发寒,突然感觉有一小股肾上腺素涌上来。不管凯特琳派我到这里是要调查什么,一定跟这个标志有关。
「我只送你到这里了。」我听见听筒里隐隐传来车掌的声音。在一阵抗议般的金属呻吟声中,嚎狼戛然而止。车门开启,我看见外面有一座废弃的月台,唯一一盏化学路灯在远方闪着微光。我踏上月台,车门在我身后紧紧关上;我越过肩膀回望的时候,输送机已经开始往上升。嚎狼很快就变成一个萤火虫般的光点,从深渊中升起。
在祖安没有寂静无声这回事,即使在污水坑也一样。我听到蒸汽从腐蚀的管道中吐出的声音,远处则传来工厂和废弃物堆放场的声音……还有黑暗中三个喃喃低语的人声。
布满输送机通道井的蜘蛛标志,也出现在这几个帮派份子的身上,满布于褴褛的衣衫,脸上和脖子上的新刺青依旧鲜红。他们有武器,而且根本没有要藏起来的意思。一个人带着锁链,另一个人手上有根长铁管。我看到最后一个人手中握着一把毫无光泽的刀。
他们都很年轻,年轻到不认识我。不管他们是什么帮派的人,都是初出茅庐的小鬼,最有可能为了证明自己而干出蠢事。
「你迷路了吗?」拿着刀子的人说。
「不算是。」我回答,摆出每次执行公务时那种百无聊赖的平静态度。架式、体态、气势。几秒钟之内我就看出他们之中谁发号施令,谁听从号令。哪个人最有可能逃跑,谁又愿意流血。
我准备从他们身边经过。刀子在我眼前倏忽而过,化学路灯的泛黄灯光映照在刀面上。
「你就是迷路了。」他打量着我。「大姊姊,告诉我,你是来听『神使』布道的吗?」
我缓慢地移了一小步,让他们三个人都在视线范围内。「那是何方神圣?」
拿刀的皱了皱鼻子。「信众和朝圣者都知道,我们这里也只欢迎这两种人。」
「快掉头回家去吧,被阳光污染的污秽之人。」另外一个人吐了口口水。他的同伴发出了赞同的嘘声。
我搞不好可以从他们身上问出更多情报:他们帮派的名称、这个「神使」的来头,以及让污水坑如此惧怕的原因。但对他们动手的冲动还是比较强烈。
「哎,小鬼们。」我摇摇头,脸上带着微笑。我握掌成拳,折指关节的声音大到让他们都听得见。「这里就是我家。」
他们面面相觑,朝我冲了过来。我的目光转向他们的武器,从刀子到锁链再到铁管,思忖着要先放倒谁。紧张情势一触即发,空气中闻得到氨水和油脂的味道。
稍微溅点血也无妨吧。
我挥出第一拳,忘记手上没戴拳套。如果戴的时间够长,你就会习惯阿特拉斯拳套的海克斯科技力量。挥拳击中拿刀那小子的头盖骨侧面时,我感觉到指间有什么硬物,把我的手指硬生生撑开。急促又直接的疼痛,让我的动作产生迟疑,拿铁管的家伙因此趁机从由下往上挥打,击中我的肋骨。
第三个人围着我绕圈,锁链抽打我的双腿,但我全心对付拿刀的。我一拳打得他痛之入骨。再一记膝击踹中下巴,让他呈大字形倒了下去。
接着我死死抓住拿铁鍊的,给了他一记头槌。他的鼻子直挺挺撞上我的额头。他踉跄跌倒,紧紧摀着脸。我闪过呼啸而来的铁管,让铁管的主人用力过猛失去平衡,再顺势送他去撞墙。
拿铁管顿时呆住,站在原地不动。他视线先停在我身上,接着移动到倒地的持刀小子,再回到我身上,又看了看拿锁链的人。剎那间他转身逃跑,管道撞击地面时发出砰砰声,几乎盖过了他靴子重击地面的声音。我朝他猛追过去,但肋骨间冷不防袭来一阵让人无法呼吸的刺痛,令我停下脚步。我放他逃走了。
拿刀的和拿锁链的根本不足为惧。我把刀子踩在靴子下,一脚折断后抛出月台,然后无视肋骨的疼痛,开始往污水坑的深处前进。
有人说过,受伤逃亡的人会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巢穴也好,据点也好,某个有墙壁保护的避难所也好。
污水坑可以避难的地方就那么几个,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本来还想得到几个可以去的地方,但是现在到处都能看到那个标志,那只吞噬一切的蜘蛛。我需要找个地方喘口气,这样的地方在这里我只想得到一个。
我到底是什么时候进祖安弃儿的希望屋,又是怎么进去的,这方面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我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想起那间孤儿院,但我仍然清楚知道怎么走。即使只想远远逃开,你仍然会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我远离开阔空间,专走阴暗处和小巷,以免再遇到任何人。我看到一群帮派份子到处乱窜,每个人都有武器,但并不混乱。他们其实没有在这里搞破坏。
已经拥有的东西,何必破坏?
我的手越来越让我分心,跟我的肋骨一样,每一下心跳都伴随着刺痛。我可以感觉到包扎好的手已经肿了起来,没有骨折,但也差不多了。我把绷带拉得更紧。
拐个弯后,希望屋映入眼帘。它了无生气、摇摇欲坠,但依旧立于原地。我离开孤儿院时,它的状态已经差强人意,而接下来的岁月也没有对它留情。我很惊讶它竟然还屹立在这里。有那么一下子,我感觉自己变回了当年那个打架偷东西被修理,狼狈地回到家的小孩子。看到这副光景,我不禁满脸笑容。
孩子们在建筑物的前面追来追去。跑得比较快、比较健康的孩子,跑在少了四肢或凭借三流内滤器虚弱呼吸的孩子前面。他们看到我走过来就一哄而散。在这偏远的下层地带,不能轻易相信他人。这是弃儿很小就被迫学习的教训之一。
其中一个孩子往前门走去。他匆忙爬上通往门口的磨损台阶,还差点踉跄跌倒。他伸出拳头敲打着门,直到门打开为止。一个年轻女子出现,低头看着他。女子年纪太轻,不可能当他的母亲,但年纪也足以管教他了。
「我怎么跟你说的?爬楼梯的时候不可以玩耍。」她责骂,指着男孩脸颊上留下的污垢。「我跟你讲过楼梯很危险,你如果不小心一点,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说,人在楼梯的最底下停住,「你的头上会裂开一条缝。」
她睁大了眼睛。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知道她是谁了。光是这样我就感动得差点掉泪。面对眼前这个年轻女子,我在心中努力把她和以前认识的一个害羞小女孩联想在一起。
「我以前在这里老是拿同一件事警告某个小女孩。」我笑了。「以前她除了埋首书本,就是一天到晚想表演翻筋斗。」
「我放弃翻筋斗了。」她回答,温柔地带着小男孩进门,然后走出屋外,关上身后的门。「但只要有时间,我还是喜欢看书。」
「萝伊?」我踩上第一道阶梯,楼梯被我的体重压得嘎吱作响。「是你吗?怎么可能。」
「是我。」
我往上又爬了一阶。「你不可能是萝伊。萝伊还只是个孩子,连我的臀部都碰不到。看看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这边没有人能当小孩当太久,」她说。「这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懂。」
我又往上爬一阶。「见到你真开心。好久不见了。」
「哎,这个嘛。」她低下了头。「到处乱跑的人又不是我。」
我停下来,往后退了一步。她的声音清楚表达了自己很伤心。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孩子。从她出现在希望屋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照顾她。我从来没有让她跟我一起乱跑,也不让她卷入斗殴、偷窃和帮派。我保护着她。
后来我自己却走了。
「听说你在执法机关工作。」萝伊说,她的背靠着门。
「你有看我带着徽章吗?」我张开双臂。「没错,我是当过一阵子警备官,但最近我跟他们分道扬镳了。」
「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低下头。「喂,你如果想揍我,尽管来吧。你年纪已经够大了。」
尽管伤心,她的脸上还是掠过一抹淡淡的笑容。
「大概吧。可以等我回来吗?」萝伊问。「我去去就回来。」
「去哪里?」
萝伊回头看着门,又看着我。她沉默了片刻,一边打量着我。我瞥了她一眼,发现她的衣领上有一枚别针,差不多就是在一块废金属片上蚀刻图案做成的。那个图案就像一只蜘蛛。
「你听说过神使吗?」
我跟着萝伊一起离开,走过摇摇欲坠的街坊,前往会场。我听她谈着自己的人生,了解到令她整个人焕然一新的成长历程。她还是很害羞,也一样聪明,就跟以前在夜晚埋首书堆的她一样,但现在的她还不只是这样。她心中有坚定的信仰,一种坚强的态度在她眼中闪耀。
我持续对她提问,刻意避谈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每次开始讲话我就会咳嗽,咳到几乎弯下了腰。
「怎么?」萝伊笑了。「太久没没来祖安了是吧?」
「我的肋骨挨了一记铁管耶。」我痛得龇牙裂嘴,一只手压着身子侧面。「你们那伙人干的,我刚踏出嚎狼就这样欢迎我。」
她的笑容僵住。「我们的目标一致。终结压迫。从化学巨头和氏族的掌控中解放。干净的空气。我们只是对于实现目标的方法不见得有共识。他们多数人都出身帮派,都活在刀口上。这里也是有好人的,他们都很亲切,希望我们都能有更好的未来。」
我在皮尔托福生活了很多年,身边的人都把祖安当成人间监狱、不毛之地、地下世界。皮尔托福和下方的祖安各据一方,两相对望。皮尔托福人对祖安若不是抱以同情,就是心怀厌恶;也有些人会试着帮他们说话,譬如我逮捕的小混混。
「他们倒是比我打过交道的那些人更可取一点。」我说。
萝伊点头。「我来带路。」
我们越接近那里,就看到越多人。各式各样的人纷纷出现,有老有少,还有敌对帮派的成员,几星期前还想割开对方的喉咙,现在却走在一起。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蜘蛛,有的贴在衣服布料上,有的刺在身上,或者跟萝伊一样配戴别针。他们纷纷涌入一座只有三堵墙,没有天花板的老旧工厂,耐心排队等待入场。
我们到了门口,有两个大老粗挡住了去路。他们带着武器,其中一个还戴了一副磨到发亮的铁爪,但他们知道每个人的名字,会对入场的人亲切打招呼。
「萝伊,我的姊妹,欢迎你。」其中一个人说。他虽然是个样子很凶的大块头,声音却低沉而温柔。然后他看着我。「但是这个人不行。」
「让她进去吧,」萝伊跟他们说。「她跟我一起的。」
「她被阳光污染了,」另外一个人说,一边冷笑着,抬高了下巴。「她不能信任。」
他们想把我拒之门外,只因为我在上面的皮尔托福晒很黑这种可笑的理由,而不是因为我加入过皮尔托福警备队。这些家伙一定是新来的。
「她是来听『神使』布道的。我可以为她担保,塔格。」萝伊直直盯着守卫,毫不退让。「不要挡路。」
两人交头接耳了一番,又再度面对我们。「神使的布道人人都能听,所以我们也欢迎你。但我们会盯紧你。」
我们走进工厂内,感觉到他们注视着我。凝滞的氛围让我不得不打量会场,寻找苗头不对时可以脱身的路线。这个地方已经残破不堪,到处都是坑洞和倾圮的砖石。如果事态演变到见血的程度,我很容易逃出去。唯一的问题是不知道萝伊会跟我一起逃,还是会来抓我?
这场聚会没有排场、没有仪式。没有奏乐或祈愿蜡烛,也没有传递用来放捐献金的盘子。只有一大群人围着一堆瓦砾,瓦砾堆中坐着一名男子,平静地等待着。
「就是他?」我轻声问萝伊。「神使?」
她点点头。我看着这个征服了整个污水坑的男子,心里满是不解。
他好年轻,年纪比萝伊大不了多少,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他骨瘦如柴,面容憔悴,眼神中有帮派份子的气质——那是见识过真正恐怖的眼神。但是那双眼里也透出古怪的暖意,彷彿他有一个祕密只会对你诉说。最后一批人加入了聚会,神使这时候开始说话。
「我看到许多新面孔。」他的声音柔和,几乎细不可闻,却可以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欢迎各位到这里来。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个地方找到自己该走的路,路有无数条,但最后都殊途同归。从现在起,各位已经不再孤单。」
我扫视人群,所有人都专心听着他说的每个字。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过去从来没听过别人跟他们这般说话。这些饱受排拒、虐待和遭到遗忘的人,第一次被当人看。
「我们所有人都背负过往的伤痕。」神使继续说道。「那是必经人生、试炼和苦痛所留下的印记。这个世界倾全力想要击倒我们,说服我们安分守己,对仅有的一切心怀感恩。这样的现状已经维持太久,现在是时候改变了。」
表达赞同的低语声笼罩着整个会场。不需要当过警备官也感觉得出来,现场的紧张气氛正在逐渐升高。神使在挖掘旧伤口,想让这些伤口再度刺痛起来。他没有说谎。这些人承受的伤害已经超过他们所应承受的程度,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在真相之下隐藏了什么图谋。
「他们把我们踩在脚下多久了?」他拉高声音,语调尖锐起来。「那些化学巨头,他们用我们的家园来建立自己的财富,但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连呼吸的空气、饮用的水都带着毒,疾病、痛苦、死亡——这是我们应得的吗?」
「不是!」群众愤怒起来,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我瞥了萝一眼,在她脸上看见和其他人一样愤怒的表情。也许是我天生反骨,我总觉得这个男人应该找个剧场去演他的戏。
「我们得反抗!」神使低吼。「我们再也不要为没有无法撑下去的虚弱同胞哭泣,或是看着幼童的生命白费。化学巨头们将为了他们的作为付出代价。不只是如此,我们将制裁他们真正服从的主人。」
来了。
神使控诉地伸出手指对着天空。「也就是我们头上那座城市里腐败的商人。城市中的阳光太过刺眼,让那些人看不见对我们犯下的罪孽,看不见他们对在座众人和你们挚亲造成的痛苦。他们躲在刺眼的光之中,认为这样可以保护自己,但未来不同了,他出现了。」
所有人开始崇敬地低语,象是他提到了神一样。萝拭去眼角的泪滴。他们都深受吸引,但整件事情怎么看都十分诡异,我并不相信神使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他指的是谁?」我问,但神使一说话,萝便将头转回面向他。
「我是他的使者,我们都是他的子民,我看过他的面貌,听过他的话语,并活着通过他的考验。他选中了我,让我为他招揽子民,迎接他的回归。我亲爱的兄弟姊妹,那天很快就会到来。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正义。」
「到时候要为此流血的人是谁?」
沉默降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不自觉站起身的我。
「你在干嘛?」萝嘶声低语,拉着我的手。
我这该死的脾气。蔚,你这间谍当得太糟了。好吧,我也无法回头了。
「我以前也听过这样的发言。」我对着神使也对着群众说。「油嘴滑舌的说客,利用那些被剥削且无依无靠的人的痛苦。以正义为名激起群众的情绪,却只是想看着手下的魁儡随他们起舞,因为他们想当神。」
神使只是听着,耐心的表情没有丝毫动摇。「我没见过你,姊妹,你不了解我们的理念,没有人能怪罪你看不清我们的本质。」
「我看得可清楚了。」我瞪着他。「我看见一个邪教团体,把信众调教到愿意牺牲自己,我看见一个骗子承诺带来自由与繁荣,但却让带着武器的暴徒守着自己地盘上的每一个入口。」
「我们得靠他们赢得自由。」他简单回道,并打量着我。「如果我们的兄弟攻击了你,我感到很抱歉,你必须了解被攻击的狗迟早都会反咬一口。我们等了很久、很久,但没有其他办法可行。」
他从碎石堆走下,缓缓走向我,张开双臂。
「我看见了你的痛苦,你眼底下隐藏着的伤痛。我看见一个迷失方向远离家乡的祖安之子,皮尔托福在你身上留下了腐败的印记。你认为真正的力量在于改变那些欺压我们的人,但他们是不会改变的。你有力量,你能够帮忙解放这些人。」
他口才确实好。意识到自己握起了拳头,我吐出一口气,缓缓放松双手。虽然我很想把他的头砸凹一个洞,但在那之后我活不过五秒钟。
「我的痛苦是我自己的。」我用拳头敲敲自己的胸口。「我为了自己的选择负责,而不是把责任推卸给其他人,我不找人背黑锅,我不认为施加在我身上的暴行,能赋予我伤害别人的资格。」
代言人居高临下看着我,轻轻笑了声,对上我的视线。「他会喜欢你的,但如果这并非你要走的路,请你现在离开,我们不会伤害你。如果你又回来了,我可不保证你的安全。」
我瞥了萝一眼,扫视每一张盯着我的脸孔。「我会离开,你们也不该留下。没有谁会回归,没有什么伟大的存在会来拯救你们,我只看见一个凡人,想让迷失的人听从他的指示。」
他又微微笑了,看上去几乎有点悲伤,不带一丝恶意。「不,我的孩子,他是真实存在的。你很快就能看到真相,而不是只有我的话语为证。」
如同他的保证,在我离开时没有任何人碰我,甚至没有言语威胁,没有一句攻击的话,直到我离开他们聚会的地方,萝跟了上来。
她不等我开口便率先发难。「你以为你是谁?」
「我——」
「你离开了。」萝愤怒地说。「过了这么多年,你就这样突然回来,还以为自己清楚对我来说什么是最好的?」
「够了,别告诉我你真的相信这一切。」
「为什么不?有人在意污水坑的未来,真的那么让你难以置信?」
我深吸了口气。「我听得出来谁在蛊惑人心,萝。他们舌灿莲花,靠话语蛊惑大众,但最后手上沾血的不会是他们,那个人在洗脑你们。」
「他是想帮助我们。」萝忿忿地摇头。「你到底记不记得这里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你逃走了,但我们其他人可没这么幸运,我们只能自力更生,情况从没有改变过。他能让我们自由!」
「他怎么让你们自由?」我尽可能让口气听起来别太像个警备官。「等一切结束之后你们有多少人能活下去?你知道他到底在计划什么吗?如果你知道些什么,萝,我需要你告诉我,拜托你。」
她的眼神变了。「为什么?你想告诉谁?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想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举起双手,试着解除我们对话引起的疑窦。「我想知道现在的情况,这样我才能阻止这两个城市毁灭。」
萝笑了,但笑声中带着哽咽。「你在太阳底下待太久了,这些年来你都在上头的城市中,你说你在乎我们,但你为我们做过什么事?」
「萝。」
「你说啊。」她质问。「说出一件就好了,你做过什么能帮助我们、帮助我的事,而不是放任我们继续困在这里。」
「事情没有那么容易。」
「为什么不容易?」
她问的问题很简单,却刺进我的心坎。象是个孩子会问的问题,只想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如此不公。
「算了,你走吧,你不属于这里。他会降临的,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上头所有人到时都会亲眼见证。」
「谁?」我抓住她的肩膀。「萝,他到底是谁?」
她的表情冷了下来。「每个人都知道神使说的是谁,只有你不知道,是『重装无畏』。」
「重装无畏?」
上头的地下长廊已经入了夜,凯特琳把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配件全都卸掉,让人认不出她是奔波于两个城市交界处的皮尔托福警长。
「你听过吗?」我问。
凯特琳摇摇头。「我会查查看,看我能找到什么,你还有找到什么情报?」
我告诉她我看见的一切,包含留在每面墙上的符号、污水坑的统一管辖,以及神使所说的话。
「他们组织起来了。」我告诉她。「而且他们很愤怒,冲突爆发不再只是可能的假设,而是早晚会发生。」
「好。」凯特琳吸了口气,思索我的话语。「如果冲突爆发,我们能够得知地点和形式吗?」
「我不知道。」
问下个问题时凯特琳的语气变了,变得更低、更小声。「你有没有听到他们提起海克斯科技?」
「海克斯科技?」我皱起眉头。「那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海克斯科技。」她盯着我的眼睛,又重述一次。「你有没有听到谁说起宝石、水晶、魔法,有没有什么我应该马上知道的事情?」
我的脑中浮现一个问题,我不想问,但我知道这个疑问不会放过我。「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你在找什么了,小凯?」
她看着我。「我跟你是同一个阵营的,蔚。」
「谁的阵营?」她这一席话让我更加紧绷。「这不只是化学巨头的问题,对不对?我们目睹他们多年来和帮派纷争不休,却从来没有发起过任何行动,现在突然出现了化学巨头都管不了的新面孔,你又提到海克斯科技,恐怕是那些氏族在担心自己的利润,才要我们过来祖安让他们听话,对吧?」
凯特琳没有回答。我的血液沸腾起来,我缓缓吐了口气说道:「看来我得自己调查了。」
「我说过我已经告诉你我能说的事情,其他你不需要知道。」她从头到脚打量我,视线落在我的手上。「你受伤了。」
「死不了人。」我起身离开。
清晨的光线照不进这么深入的地方,我勉强就着闪烁化学灯的微弱灯光,登上阶梯来到希望屋的大门,有个上次见过的小男孩独自坐在那。
「嗨。」我轻声说。「还记得我吗?我是萝的朋友,我叫蔚,你呢?」
我小心地接近他,他警戒的看着我,努着嘴,双颊发红,手臂交叉在胸前。「尤里。」
「尤里。」我说,停在离他几个阶梯的地方。「你知道萝在哪里吗,尤里?」
他点点头。「她走了。」
我的胃部一抽。「走去哪,尤里?」
男孩看着我,脏污的脸上是闪着泪光的双眼。「她回家的时候很生气,之后就跟几个朋友离开了。」
「听着,尤里,这件事情很重要。」我缓缓伸出一只手,放在他坐着的阶梯上。他看着我,但没有退缩。「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
「她说他们不想等了。」尤里吸吸鼻子。「我也想跟着她,但她叫我待在这里。」
「他们要去哪里?」我试着放软声音,以免吓到他,但我的耐心快要耗尽。
「新盖的那座塔。」尤里指着半楼。「她告诉我他们在那里制作魔法石,我问她能不能带一个给我,她向我保证她回来时会带着足够的石头分给每个人。」
我拔腿狂奔。
这里到半楼需要时间,但等我一到那自然就知道要去哪里了。
尖塔。欺压祖安的那些人象征性也是实际上的代表建筑,尖塔横跨祖安和皮尔托福,前者贡献血汗,大部分的钱却都进入后者的口袋。尖塔的顶端是个穹顶构造,商人氏族就是盘踞在那高处,奴役下方的工人。
如果今天他们肯往下看一眼,就会看见惊人的景象。尖塔的底层会被鲜血染红。
我到场的时候地上已经堆起了无数尸体,皮尔托福虽然是海克斯水晶的聚集地,但化学巨头能从自己领地的尖塔获取利润,因此他们会派足够的打手来确保工厂的安全。
邪教成员肯定是直冲大门,以人海战术击垮了守卫,一路上我看到双方的尸体遍布四处。守卫有化学科技武器、经过训练、有实战经验,但他们阻挡不了这么大一群狂热信众,即便信众只有钝物和报仇的欲望作为武器。
大门敞开,我认出几个在会场看过的面孔,他们拖着箱子,检查成堆的金属圆罐。我保持着距离,混入人群。我找到人群聚集的地点,他们围绕着一堆他们从尖塔抢来的大箱子,却怎么也找不到萝。
箱子顶端站着神使,他的脸上有血迹和瘀青,衣衫褴褛,看起来也经过一番苦战。他用一个长杆撬开离他最近的箱子,里头装着成堆的小颗荧光蓝石。
是人造海克斯科技水晶。
「这是历史性的一天!」神使得意地拿起一颗水晶。「看啊,这是我们赢得自由的工具,我们花了太长的时间,付出一切却得不到回报,如今透过这些水晶,我们将改变现况,夺回我们应得的回报!」
突然上头传来金属与石头摩擦的尖锐声响,打断了他庆祝的发言。
所有人的视线往上看着尖塔的墙壁,一个黑影缓慢下降,擦出无数肮脏的火花。即使距离如此遥远,身影看起来仍无比巨大,整只手腕被巨大的枪砲给取代,躯体之下展开着许多节的机械脚,末端尖锐的爪子在尖塔上留下深深的痕迹。随着影子的靠近,我可以看见他的上半身看似是人类,没有血色的肉体和金属及散发绿光的医疗管线融合在一起,而且长着怪物般的腿。
象是蜘蛛。
重装无畏。人群中出现这样的声音,象是祈祷一般低语他的名讳。
我之前真的以为神使有妄想症或是个骗子,认为这个生物不过是他为了集结起自己的信众创造出来的,但重装无畏是真的存在。情况变得更加危险了。
重装无畏落在地上,掀起一阵尘土与砂石。人们安静下来,崇敬地让出一条路,重装无畏蜘蛛般的腿随着他的移动嘎吱作响,直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神使。
「您来了。」神使狂喜地低语。「您终于到来了。」
「没错,我的见证人。」他的声音象是打穿熔炉的闪电,铿锵雷厉。「我来了。」
我挤进最拥挤的人群中,四处张望,一边寻找萝,一边留意着事态的演变。神使从箱子上跳下,手上抱着一堆海克斯水晶。
「伟大的重装无畏。」神使带着灿烂的笑容说。「我为您献上您的子民拚死赢得的战利品,这将是我们获得自由的关键。」
神使将水晶倒到他主人血肉组成的手中,后退一步,等待主人的赞赏。
「你为什么将这些石头交给我?」重装无畏手一斜,水晶掉落在地。
顿时一片寂静。「我不懂。」神使支支吾吾,看着价值连城的宝石掉落在尘土中。
「我的意思很清楚。」
「我们为您赢得了一大笔财富,能够用来买武器和佣兵。」
「你思考的方式和他们一样。」重装无畏的话语听起来象是控诉,他看向人群。「虽厌恶现在的皮尔托福,但尊重皮尔托福的先人之辈。那些人勤奋又有决心,拥有足够的力量去驾驭我们世界的魔法,作为己用。他们才是真正的强者。」
我可以感觉到人群的困惑,因为我也同样不解。他们肯定没有预期自己的救世主会说出这种话。
「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创造出的工具获得过度的关注,成为他们的依托,进而凌驾于他们之上。他们将自己变成了奴隶,他们让这些水晶成了自己的镣铐,没了水晶,他们所继承的文明就会走入历史。」
他转向神使。「财富是种罪恶,而非力量。那天我遇到的男孩看上去是个值得我认同的人,我错了吗?」
不安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当他捧起神使的下巴,我们都注意到重装无畏身上几乎每个部位都是致命的尖锐武器。
「您选择了我。」神使祈求地说。「那一天,您饶恕了我。」
「没错。」怪物缓缓地点头。「但我也是会犯错的,我只能认清自己的错误,然后加以改正。」
神使尖声惨叫,痛苦的哀号只持续一瞬便结束了。重装无畏抛开他的尸体,看也不看他一眼。
「我是厄加特。」那个生物说,转向人群。「我听见了你们的声音,祖安。我听见你们心中的低语,以及你们希冀我扮演的角色。你们提起无数名字、称号,叫我解放者,视我为神。现在,我要亲口告诉你们那些都不是我,我是更伟大的存在,我是个理念。」
所有人都聚集到他身边,象是宗教信徒一般围绕着他怪物般的身躯。他伸手拿起其中一个金属罐,我注意到大门内有数十个这样的东西。「我是这个世界的倒影,是所有人每一次呼吸时,力量与软弱在灵魂中拉扯的回音。我无法成为你们的神,我没有那样的力量,但我可以测试你们是否有能力成为自己的神。」
恐惧让我背脊发凉。厄加特指着机械身躯与面罩之间连结的医疗管线,举起金属圆罐。容器上贴着警告标示:有毒物质。
「这个金属罐之中有我呼吸的空气,我将它吸进体内,并克服它,因为真正的自由源自于自身,这便是我们要带给我们敌人与潜在压迫者的讯息。」
厄加特端详着群众。「你们之中,谁拥有追随我的力量?有谁能接受这样的痛苦,并且存活下来?」
所有人都双膝跪地,渴求接受洗礼。
「厄加特!」他们大喊。「厄加特!厄加特!」
「很好。」厄加特手覆盖在金属罐的安全阀上,苍白的手指弯曲成爪状。「我们拭目以待。」
厄加特压碎安全阀,毒气从他的手指之间泄漏。他将容器撕出一道裂缝,绿色的雾气倾泻而出,笼罩他的追随者。我在后头,远离人群最密集的地方,人们很快地开始死亡。
「萝。」我低语,心中焦急起来,我推开人群。男男女女开始倒下,粉红色的血沫从嘴唇与鼻子流出。感觉到毒气开始烧灼我的喉咙,我从被毁坏的器具箱中捞出一个防毒面具戴上。
视线所及只有腐败的绿色雾气,我看见身边有无数人影或是颤抖,或是挣扎,或是倒下。我得去找萝,我得带她逃走,我一定要找到她。
我找到她了。
她和一群人跪在一起,缭绕的毒气终于飘到他们身边,涌入他们的胸腔。
「萝!」
她抬起头看着我。那是我记忆中那个害羞的小女孩。萝对上我的视线,眼中带着绝对的虔诚,她吸了口气。
「不!」我跑到她身边,她的皮肤开始发黑,毒素深入血管,形成暗色的细网。她逐渐呼吸困难,血沫覆盖着她的双唇。我脱下防毒面具,试着戴在她脸上,她用仅存的力气反抗我,直到她倒在地上。即便在她生命的最后,她眼中仍旧闪耀着钢铁一般的决心。
等毒气终于消散,人群中只有一半不到的人还活着,幸存者多半曾经过机械改造,下巴套着笨重的铜制内滤器与人造气管。我的口中都是血液与糖烧焦的味道,泪水在我脏污的脸上洗出几道痕迹。
「起身。」厄加特举起手,他的信众匆匆站起身。「活下来的人有权利也有义务去考验这个世界。」
他抬眼看着尖塔顶端。「他们和自己劳力来的成果保持距离太久了,我们是时候将这些成果还给他们了。」
厄加特封起尖塔,他的追随者将装着毒气的圆罐打开放在空气过滤系统中。毒气象是可怕的毒蛇一般沿着塔向上爬,一层接一层造成无数人身体麻痺、窒息而死。
我在他们把门封起来之前溜了进去,沿着阶梯向上,心脏狂跳,手紧抓着防毒面具压在脸上。我已经数不清自己一路上看见多少尸体,我有种感觉,也许我会在今日成为他们的一员。
如果死亡是复仇的代价,我愿意付出生命。
现在已经成了一场赛跑。邪教成员与他们怪物般的领头人往穹顶前进,身处于塔顶的人都是氏族成员,如果他们死了,两个城市中将有更多人送命。城市之间的共生关系和脆弱的和平会画上句号,那些一直在找借口使用武力的人就找到机会了。祖安无法在这场争斗中胜出。
我愿意付出生命阻止这场战争爆发并保护他们,以免真正无辜的人因此受害。但是我一打开通往氏族私室的大门,视野所见的一切让我很难不厌恶他们。
塔的顶端是闪闪发光的玻璃穹顶,上头细致地绘着栩栩如生的干净蓝天。整个空间的各处细节都显示出奢糜,象是豪华的陈设与装着糖衣水果的银色托盘。氏族代表在这里所待的地方不像实验室或工作室,而象是皇宫。
我跑向受到惊吓而聚集起来的皮尔托福人,尽可能压抑自己的愤怒,这时他们之中突然有个熟面孔站了出来。
「小凯?」
警长轻推帽缘。「在地下长廊,祖安和皮尔托福之间的界线比较模糊,有时候很难清楚区分两者的管辖区域。」
我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我们将迎来什么敌人。
「这样啊。」她提起一个笨重的箱子交给我。「那你会需要这个。」
拳套在启动时发出嗡鸣。我一只手握成拳,骨头先前的疼痛已成为过去式,我等着即将到来的敌人。毒物涌进,让人立刻双眼发疼、肺部抽痛,许多氏族成员开始呕吐。
凯特琳表情坚毅起来,猎枪向上一指,动作快得我眼睛都跟不上。我听见枪声,耳鸣了一阵,子弹击中穹顶的强化玻璃的同时,还能感觉到空气被划开。
裂痕以弹孔为中心扩大,象是闪电一般扩散到整个玻璃表面。穹顶碎裂了。彩色玻璃如雨一般落下,旋转、切割着。压力的剧变将毒雾猛地抽出尖塔。
这让我们有一秒的时间可以喘息,但也仅只有一秒。毒雾从入口涌进,躲藏在其中的邪教成员在其中投射出阴影。他们举起武器,发出声响,但耐心地等待着。
门口再度出现暗影,这一回整片毒雾都暗了下来。随着厄加特进门,阴影凝实成了巨大的剪影,他弯下身进入穹顶乡野般明丽的空间,追随者们让出一条路。
厄加特看着毒气消散,轻笑出声,听起来象是砂砾和滑动的齿轮。「你们以为这样我就无法考验这些人了吗?你们以为这样就能逃过你们自己的考验吗?不,我不会放过你们,在我杀了你们之后,其他人就得接受考验。」
凯特琳紧抓着猎枪,枪膛中的海克斯科技水晶发出耀动的玫瑰色光。她回头看着身后的皮尔托福人。「快离开,沿着桥进入地下长廊,让我们处理。」
我双拳对撞,拳套之间激起能量的火光。「看啊!」厄加特大喊,盯着我看。「如此珍贵的武器。你的主人给了你力量,但没了它,你就是个瑕疵品,软弱无能。」
「我的强大不是来自拳套。」我发出短促而尖锐的笑。「我不需要武器也能击败你,这对拳套只是让这个过程更有趣。」
「我看过你和那个祖安女孩走在一起。」厄加特缓缓点头。「祖安之子,两个世界你都不肯放手,但总有一天,你得做出选择。」
「我不想再听你说话了。」我的愤怒终于爆发。「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打死你,让你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不确定这场战斗持续了几秒还是几个小时,我只记得一些片段。金属相互撞击。敌人的肋骨在我拳头下凹陷。厄加特手臂枪砲发出雷电,造成小规模爆炸。沾在我拳套上的血液因为高温而沸腾起泡,滋滋作响。
凯特琳跟我联手解决了厄加特的追随者,直到这个怪物成为唯一还站着的对手:他拥有金属的身躯,以火焰、枪弹与锁链为武器。情势一时之间暧昧不明,不知道最终谁能活着走出穹顶,直到凯特琳找到机会使用她系着铁球的绳网。
绳网缠住厄加特,他大吼出声,双臂被绑在身体两侧,产生一瞬间的空隙让我攻击。我用尽全力击中他,他一路飞到穹顶边缘,几乎就要摔下去,但我不会让他掉下去,还不是时候。
我抓住绳网另一端,滑动的靴子用力抵住地面,拼命对抗他可怕的重量,直到停在塔顶边缘。我想看着他的眼睛把他丢下去。
「让我们来看看蜘蛛能飞得多快。」
「等等!」我身后的凯特琳大喊。
「我们不能放过他,小凯。」我嘶声说。
凯特琳走到我身边,手上拿着金属圆杆。「真正的强者能选择是否要使用自己的力量,如果你让他掉下去,我们跟他又有什么不同?」
她把圆杆插进绳网中,将厄加特钉在塔上。我不想听她的,我想要正义,但我知道杀了他也带不回他夺走的性命。
我吐了口口水,将圆秆敲进地面。
地峡之外有许多经过风化的石头堆,但要称之为岛屿,有点言过其实。这些石头堆既荒芜又经过海水冲蚀,没有任何人会想在此处定居。几个世代之前,皮尔托福有个有权势的人决定在这里建造一间监狱。
在我复职为警备队成员之后,我告诉凯特琳我要她确保厄加特被运送到他该去的地方,永不见天日。当时我正要回去污水坑的希望屋,想用这双笨重的手建造而不是摧毁,但我想她看出了这件事情对我意义有多大,她想让我亲眼看见厄加特被绳之以法。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煎熬。」凯特琳说。「但我希望你能亲眼看见自己作为的结果,看到你带来的改变。」
改变。这个词让我喉头一梗,我的脑中浮现那些为了进步而在毒气中窒息身亡的人们。
「将他逮捕能够避免皮尔托福和祖安陷入混乱。」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在混乱之后,情况会变得比较好?」
凯特琳看着我,轻叹口气。「也许会,但情况也可能变得更糟。要知道这个答案,有很多人会被牺牲,我不能坐视不管。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得奋斗,做我们的工作,确保情况不会失控。这是执法人员的职责,也是我们的职责:维护秩序。」
法律,秩序。两者是否能够独立存在?它们跟正义又有什么关联?年轻时的我也许能给出答案,但现在的我已经不确定答案是什么了。
「厄加特的影响力会消亡。」凯特琳说。「有野心的人会为了力量摧毁他的影响力,他们双方会忙着彼此对抗,没有时间造成我们的麻烦。」
「你不在现场,小凯。」我摇摇头。「你不像我亲眼看过他们,看见他追随者的数量和决心。这件事情没完,还早得很。」
我们站在监狱关押区之上的高台,前后都是牢房,这一区都净空了。警备官与守卫押着厄加特,从中央走道前往他的新家:巨大的强化金属柱从地面一路延伸到天花板,象是个巨型活塞。
厄加特被锁链束缚着,在移动到牢房的过程中他没有一点挣扎的迹象。
「我们要从他身上拆下多少东西他才会死?」凯特琳问我,声量足够让重装无畏听见。「我猜我们能摘下他大部分的身体部位。」
「那就上前来测试你的猜测吧。」厄加特双眼闪烁了下。「还是你只会嘴上说说?」
「我就直说了。」凯特琳背起猎枪。「你能活着是因为我们允许。我们叫你吃你才能吃,叫你睡你才能睡,叫你呼吸你才能呼吸。你不能多做,也不能少做。如果你胆敢违抗我们,我会毁了你,听懂了吗?」
厄加特笑了。「你以为自己能杀死我?不,你没办法。你永远都做不到。」
「哦?看来我们得暂时搁置这个争论了。」凯特琳对着技师点点头。技师推动开关,圆柱从厄加特头上降下来,落在地面迅速锁住。
离开途中,我还能听见他的笑声从铁壁另一端传来。我在牢狱区的门口停下,回头张望,无法甩掉心中的不安。
厄加特看上去不象是个受刑人。
他象是只蜘蛛,耐心地在蛛网上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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