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叫喊昂首向前
凌初/文
痴情者死,薄情者生。
【一】
莫君南站在死者赵陵的身边,面色凝重,手中验尸的银针发黑。余光扫见有人推门而进,当光亮穿过黑暗照到死者身上时,他低垂着眉睫开口:“是苗疆的尸蛊。”
闻听此言,迈步进来的大理寺少卿景峰一愣。?
莫君南接着道:“这种尸蛊最是适合用来要挟别人……其发作致死时间完全由下蛊之人控制。”
景峰俯下身查看,拧紧了眉头:“难道吴吉死前的诅咒真的应验了?”
数日之前,大将军吴吉被抓入地牢,是莫须有的罪名。那一夜地牢守卫十分松懈,地牢外的不少人都听见了吴吉的嘶吼:“九皇子,我要让你,还有你的手下,为我偿命——”
当众人听到声响赶去查看时,吴吉以及狱卒已死于狱中。他们身中银针,然那银针并不足以致命,真正致命的,是他们所中的尸蛊之毒。
当夜大理寺便有一高官离奇毙命,一连数天,已有四位大理寺和刑部的高官死于蛊毒,而这刑部侍郎赵陵,是第五位。
有传言道,此乃冤魂索命。
“想必这吴吉是被九皇子的人暗杀的,那冤魂杀的才会尽是九皇子心腹。如今,九皇子府可是日夜戒备森严啊……”莫君南沉声道,“而你我同效忠于七皇子,想必无事,景兄不必担心。”
老皇帝病体衰弱,朝中最大的两股争储势力是九皇子和七皇子,九皇子的人被杀,也算是铲除了七皇子的障碍。
“你身为江湖侠士,又是七皇子心腹门客,自是不怕,”景峰话带隐忧,“你也知道,冤魂索命只是个幌子。”他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一声传唤打断了他:“景大人,七皇子殿下召您有事商议!”
景峰只好拍了拍莫君南的肩,起身告辞:“贤弟,失陪。”
莫君南目送景峰离去,而后,站起身走到房间外。确认院中无人,他的目光仔细在围墙边查找扫视,果然发现墙角一块青瓷方砖与其他方砖留有缝隙,他俯下身以指节轻叩,发现响动有异,地下中空。
他小心拨开方砖,取出其下暗藏的檀香木匣,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近日有刺客入宫行刺皇上,御前侍卫将其捕获,刑部大理寺受命联合审理此人,听说这刺客受尽酷刑,最后供出了,是九皇子主使。这刺客当夜便被人灭口,而记录犯人口供的一份密函,便成了扳倒九皇子的最有力证据。
赵陵生前掌管审讯记录……密函应是就在这木匣里。
莫君南面露微不可查的喜悦。匣上有锁,他掏出细铁丝拨弄锁芯,半晌仍未见锁开,他将耳贴近,仔细听锁芯的响动,眉头渐紧:“公输家的二十四扣银针锁?”
忽见一道红影闪过,有人从房脊上纵身跃下,落在了他面前。
身形翩然的红衣女子扬起手中的纸袋,妖娆的眉眼中含着盈盈的笑:“你可是在找这个?”
竟是被她抢了先。
莫君南一下子警惕起来,拔剑向前:“是你!快把密函还给我!”
女子勾起嘴角,淡然而笑:“莫君南,这份密函我是要定了……你若有本事,不如自己来拿。”
莫君南厉声道:“你到底是谁的人?!”
“你猜呢?”她飞身越墙而出,转瞬间便没了踪影。他方想追去,忽然双手捂着心口,跌坐在地,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幸好脚步声及时响起,景峰适时回到庭院。莫君南拽着他的衣襟,气息奄奄道:“锁上……有毒……”
莫君南躺在榻上,听着身边的青年医者连连叹息:“他和赵大人等人中了同一种尸蛊,只有下蛊者才知解法……这蛊毒实在阴狠,即使在不发作的时日,也会不时令人心腹如绞,痛苦万分,生不如死。”
“她把密函事先取走,又在锁上下毒……”景峰看向莫君南,“贤弟,你可知那女贼是谁?”
莫君南把牙咬得咯吱响,苍白着脸色,回忆着那一袭红衣笑容娇艳魅惑的女子,牙缝中挤出四个字。
“公输宸星。”
【二】
莫君南收下医者所开抑制疼痛的药物。他沉默片刻,对景峰道:“景兄,我想去吴吉死去的那地牢一看。”
景峰点头。
到第二道牢门前,景峰从腰间掏出形状奇特的钥匙,钥匙上第一个凸起朝锁孔的正西南方插入,逆转一圈半,牢门自动弹开。来到回廊之中,景峰又将另一片钥匙伸进墙边铜塑狴犴的口中,旋转狴犴,只听暗处大小齿轮吱吱作响,脚下方砖自动向下塌陷。
莫君南低笑:“公输家设计的大理寺地牢,机关果真精妙。”
“不错。自从墨家传人墨无极、墨涯父子死后,就再无外人破得了公输家的机关。”景峰答言。
莫君南神色微变,垂下眉睫,藏在袖中的双拳握紧:“所以,一定是公输宸星……”他看向景峰,慢慢道,“我查探过关于她的事。十几年前,不过是因为一场文字狱,公输家男丁抄斩,女子流放,她的父母家人被残害殆尽。如今这江湖之中,她是公输家的唯一传人。除了她,还有谁能无视这些精密的机关,潜入地牢,杀死吴吉?”
景峰点头:“照这么说,她便是九皇子的手下……如此,贤弟作何打算?”
莫君南的声音出奇阴冷:“景兄,案子先交由你来破。我去找她。”
夜晚莫君南起身离开住处,来到城外的悦来客栈。他进门,掌柜的上下打量他:“这位客官,可是要找一位穿红衣的姑娘?”
莫君南不禁疑惑:“你如何得知?”
掌柜的将他引进天字一号房:“那位姑娘嘱咐过我,若是见到一位一袭黑衣,身背一顶范阳笠,二十岁出头的佩剑男子,就让他来这里见她。”说着推开门退了出去,“客官,您请。”
她还真是神机妙算啊!莫君南这样想着,迈步进门,房中却空无一人。他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试探着往里走了数步,骤然发现方才开的门上扣着铁链,铁链牵动齿轮,原是门一被打开,就启动了事先布置好的机关。他暗道不妙,整个地面却向下沉去。
莫君南被困在地下密室。仓皇间,只听得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公输宸星缓步自密室入口走入:“怎么,蛊毒还没有解,就敢来这儿找我?”
他拔剑便朝她刺去:“快把密函还给我!”
宸星闪身躲开,冷笑:“你可别忘了,你所在的,可是我公输家设计的密室,我想杀你,易如反掌。”
她说罢,扳动手边机关,密室墙上的石砖向两边退开,数支暗箭自墙中射出,莫君南尽力躲闪,却仍有一支射中他的左臂。在昏过去前,他只来得及说一句:你竟在箭上下了迷药……
待到他转醒,已然躺在客栈的床上,面前有红衣女子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挣扎着起身:“你大可以杀了我。”
宸星俯身,一字一顿:“我不仅不杀你,我还为你解了毒呢。”他讶然盯着她,她同样笑着直视他的眼:“你不是中了尸蛊吗?方才我又给你下了一遍蛊,以毒攻毒作用互相抵消,你的蛊,就解了。”
莫君南听着,整个人僵在那里。他强力掩饰着心中的惊怒,面上虽镇定自若,冷汗却已把衣物都浸湿了一层。良久之后他才轻笑着问宸星:“你说的,是真的?”
“你若不信,我也无话可说。”
莫君南缓缓道:“但愿如此,那,在下谢过姑娘。”
可他刚刚踏出客栈门,脏腑便开始剧烈绞痛,他被迫俯下身,额头不断沁出汗珠。他急忙掏出抑制疼痛的药丸一口吞下,许久,才慢慢站了起来。
【三】
景峰在清晨来住处找莫君南:“身体可有大碍?”
莫君南于病榻上摇头:“无事。”
景峰咬牙道:“又有人死了。是大理寺提刑官尚康,昨夜,因蛊毒暴毙。”
莫君南深如墨潭的一双眼里掠过狠戾:“又是她。公输宸星这个妖孽,她必须死。”他沉默片刻,道,“景兄,你可否予我一百官兵,与我一起出城捉拿她?”
宸星仍然住在客栈,听见兵甲撞击之声,推门来到庭中。
“莫公子,景大人,今日率官兵来此……”她温婉语气骤然变冷,“若是非要一较高下,宸星,奉陪到底。”
景峰拔刀就要上前,莫君南看到宸星退后一步,手中似要拉动什么,忙大叫道:“小心机关!”
话既出口,只听呼呼风声,景峰纵然急忙俯身闪躲,还是被横贯而来的一柄长矛挑掉了束发冠帽。
身后兵士几欲上前。然正在此时,莫君南忽然跌倒在地,双手紧紧攥住衣袍,额头上青筋暴起,牙齿将嘴唇咬破,渗出殷红的血来。他下意识呻吟出声。
几步之外,宸星瞪大了眼,急忙快步跑到他的身侧,看着他苍白的面容,便是皱紧了眉:“莫君南!你……你的毒没解?”
莫君南勉强抬头看向她,神情痛苦至极,说话断断续续:“你当时给我下毒前,我就……我就醒了,暗暗用、用内力封住了心脉,所以你,你那一遍毒,白下了……”
宸星站在那里,眸光流动,隐约可看出内心痛苦挣扎。却只在片刻之后,就从身上掏出了小瓷瓶,将倒出来的药丸放在他的唇边:“吃下去,这是解药。”
莫君南吞下丹药,少顷,绞痛渐缓,终归于无。宸星仍蹙眉看着他,启唇问道:“怎么样?”
他有气无力地点头。
她便略略放了心。却只在下一瞬,胸腹传来剧痛,她下意识低头,但见墨衫红袍,白刃红血。
莫君南把短刀自她身体中拔出,冰冷的目光望向她不可置信的双眼:“公输宸星,你犯下盗取密函,刺杀高官的大罪,我既效力七皇子……必将除你。”
【四】
周围官兵一拥而上,宸星被抓进了地牢。
昏暗灯火跳动,铁门忽吱呀而开。莫君南自光亮处步步走来,宸星伏在地上,看向他的目光中含了利刃。
“公输宸星,你若是肯交出密函,我愿尽我所能放过你。”
听罢莫君南的话,宸星扬眉冷笑:“妄想!你如今欺我害我,枉我为你解毒,此后一生,我最好再遇不见你,若能再见,我必要亲自杀了你!”
莫君南看着她,眉峰蹙起,却不知如何应对,良久,一甩袍袖转身离开,掷下四个字:“冥顽不化!”
他与她本站在对立之面,他也尽量如这般,做到冷面无情。
可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把插进她身体的刀,为何会偏离了要害三分。
他想,她知道他对她来说不是好人,却还能……还能两次为他解毒,想必,是不忍心他那样痛苦。
那么,她是不是有一点点……喜欢他呢?
他明白所有。但他还要伤害她欺骗她,他毫无办法。
莫君南一直留意着地牢,却在入夜时分听到狱卒的惨叫。他赶忙冲进去查看时,宸星站在一边,两个狱卒被打得鼻青脸肿。
忽觉气氛有异。
莫君南伸手,在与宸星外表分毫不差的人偶后颈卸下最关键的一枚螺钉,然后,整个人偶迅速瓦解,被莫君南拆成数块。他看着人偶腹内精密的大小齿轮,狠狠给了那狱卒两拳:“想占她便宜?找死的话,别用这么直接的方式。”
这人偶除了不会言语,行动外形仿若真人,甚至比宸星本人还更厉害,若是他来迟一会儿,怕是就把那两个狱卒打死了。
莫君南叹了口气,走至狱墙边,以手四处摸索,不多时,果然找到一处十分隐秘的机关按钮。他小心翼翼地按下,下一瞬地面便轰然塌陷出数尺见方的地道入口。
逃了。
这本就是公输家设计的地牢,他怎么忘了这一点。
【五】
人早逃了,封锁城门为时已晚。莫君南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跨上马背,连夜追赶宸星而去。
他什么都不管,只是一心向前追赶着。他忽然忆起与宸星相遇的那时,彼时她红衣执伞走在夜晚的雨幕里,如绽开的红梅。她行程匆忙,落下了东西,被他拾得,当时他仔细看着那块青莲派杀手的青铜腰牌,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公输宸星。
莫君南默默在心里念着。公输宸星。
莫君南想,她是杀手,无亲无故,该往哪儿逃?十有八九是要回滁州的青莲派总舵吧?
三天三夜,星月兼程,莫君南终于在铜陵渡口追上宸星。彼时漫天流萤,一岸渔火,水面粼粼地闪着波光,彼时,月色正好,夜正深。
宸星逃得惶急,想叫醒船家走船,船家睡得迷糊不愿意,她自己撑了条小船就要渡河。
莫君南飞身跳上小船,一把抢过船桨。
“是你!”宸星见到是他,出拳便是狠招,他俯身躲过,便在这船上一招一式格斗起来。只怪船太小,本就摇摇欲翻,被宸星不经意间一脚踩得失去平衡,整个把宸星和莫君南倒扣在水里。
莫君南识得水性,浮出来时见宸星还在水里乱扑腾,趁机点了她的穴道,直把她揪到渡口客栈。
烛火昏暗,莫君南背过身整理包袱,宸星暗自运了许久的内力,终于将穴道破开,抽出短刀逼近他,方及出手,手腕却已被他擒住。
莫君南忽然察觉,她的手是异于常人的冰凉。
宸星几次想挣脱发觉只是徒劳,咬着牙想发暗器。莫君南眉峰轻动,一掌击在她胸口,强大的掌风将她震出数尺,直撞到房间的墙上。她觉得五脏六腑都好像被震碎了一般,喉中涌上腥甜,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你怎么不一下杀了我?”
莫君南俯视着她,轻笑出声:“我知道你恨我,你想杀我。如今我已废了你一身武功,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杀我!”
宸星死死盯着莫君南,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觉全身绵软无力:“莫君南,你浑蛋!”
莫君南一步步靠近她,审视着她精致的面容:“公输宸星……你要知道,我是男人……男人,好色。”
他低低地笑着,出手点了她的哑穴,俯身将她压在床榻之上。
【六】
三日后,宸星被莫君南带回京城,锁在了房间里。
莫君南曾问她:“密函呢?”
这世上果真有如斯薄情之人,千般万般都是为了密函。宸星冷笑:“要让你失望了,密函早已被我付之一炬。”
莫君南皱眉:“我没猜错,你果真是九皇子的人——”
吴吉被捕入狱,实乃功高震主,加之张扬跋扈,做了些恶事,皇帝以及皇子们都想除之而后快。
而死的那五位高官,都有可能掌握着刺客的口供,那份密函。
九皇子这是灭口啊……销毁物证,杀人灭口。
宸星想起那夜的屈辱,浑身的血液便都冷了下来。而她携身的一本家传图册,也已被莫君南带走。
多少人曾试图接近她,不就是为了这本图册吗?莫君南……我本以为你,值得。
值得我,将心予你。
宸星忽然注意到了锁门的那把铁锁。那锁用了极为复杂的机关,似是知道她的本行,怕她破解,而这锁的样式……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错,那是墨家独创的机关锁式。
宸星算到会有人来救她。
只在当日午后,便有七皇子手下的军士打破了封窗的木条,放她出去。
皇子府的大殿之上,宸星面向坐于金椅上的七皇子,俯首言道:“世人皆道我受命于九皇子,无人知晓我要取密函,并非替九皇子毁灭证据……只是感殿下知遇之恩,想要为您效力。至于殿下交代我办的那件事……”她顿了顿,缓缓道,“我已有了答案。”
却是并无一人看到,宸星隐于广袖之下那握紧的双拳,与唇边缓缓勾起的阴狠笑容。
【七】
莫君南回到在七皇子府上的住处,七日之间闭关不出。
到第八日辰时,景峰面色严肃,率领一众兵士破门而入。
莫君南身在暗室,猛然一束强光照进来,转过身时,不禁眯了眯眼睛:“景兄,带这么多人来我这儿,有事?”
“别装了!”景峰意味不明地笑看着莫君南,“你知道在赵陵死的那晚,七皇子叫我去一趟,说的是什么吗?他说,要对莫君南多做提防,他若存有异心,后果不堪设想……”景峰盯着莫君南,声线渐沉,“你当日欺骗我们的伎俩,着实高明。”
在尚康死后,景峰隐觉有异,他亲自去检查了当日使莫君南中毒的二十四扣银针锁,竟发现锁上根本无毒。
“你中的毒根本就不是公输宸星所下,而是你自己下给自己的,只要想解,毒药完全无效。目的,在于转移我们的视线,使我对你打消怀疑,集中注意力于她——”
“景兄果真……不愧为大理寺少卿……”莫君南听景峰说罢,神色略略一变。他步步走出暗室,语气骤然变得狠戾:“此事既明,何不一战了之!”
耳畔疾风骤起。
景峰笑了笑:“贤弟好手段。”
果真好手段……早在暗室大门被踹开的时候,设置好的机关就已被触动,莫君南与景峰云淡风轻对话的时候,院中的士兵已尽中蚀骨银针,来不及惨叫就横尸当场,在莫君南含笑说出那句“一战了之”的那一刻,最后一名士兵,也应声倒地。
景峰眼中骤生狠戾,抽刀上前,与莫君南战到第十招的时候,却被莫君南一个格挡架住:“景兄,你怀疑那五位高官是我所杀?”
“不错。那五人尽是死于我手……”见景峰点头,莫君南轻笑,“你想问原因对吗?不妨告诉你,不过是为了取得被藏匿的密函而已。”
“若是那样,完全不必用蛊毒那种阴毒的手段!而且公输宸星不是已经在赵陵那儿,就把密函抢走了吗?”景峰皱眉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还要杀尚康?”
莫君南笑得越发开怀:“因为,真正的密函在尚康那儿被我找到,早已秘密交给皇上身边的张公公,怕是此刻,九皇子一党已被缉拿!至于公输宸星拿去销毁的那份……是假的。”
景峰神情一滞。
却听得头顶一声响动,那身着红衣的女子心下一惊,一不留神,自屋上摔了下来。
“果然没了武功,趴在房子上都能掉下来……”莫君南看着宸星,冷笑,“其实你根本不是九皇子的手下,而是听命于七皇子。之所以假意与我争夺密函,只是受命来试探我对他的忠心,对不对?”
“还有,”莫君南转而面向景峰,“景大人,你以为你有资格站在这里揭穿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才是九皇子派来的细作!”
“景峰,你受九皇子指使,给吴吉下了蛊毒。九皇子早有反心,本想以毒要挟吴吉交出兵权。可谁能想到,七皇子会派人带上九皇子府腰牌,去地牢杀吴吉,意在栽赃嫁祸给九皇子。吴吉死前看到了腰牌,所以才会喊出那样的话语。”莫君南接着道,“你看到有人去杀吴吉,以为真的是九皇子的人,怕吴吉内力深厚,他们仅用银针难以得手,就令蛊毒发作。所以,杀吴吉的人,其实是你景峰——”
莫君南剑锋划出一道雪亮的银虹,那银虹贯穿了景峰的胸膛。
景峰苦笑:“莫君南,其实我们都足够可笑,真是,枉我之前还把你当兄弟……”
莫君南用力把剑拔出来,擦了擦剑上的血:“其实我和你一样,只是这世道,兄弟算什么,情分,又算什么。”
都算什么呢?
莫君南转身看向宸星。
【八】
十八年前,公输家先人造出可下百城,可敌万人的巨型神机战车,但因战乱,先人离世,战车毁坏,图纸失传。皇帝下令,让墨家传人墨无极、墨涯父子复原此车。墨氏父子殚精竭虑,费尽心力,终于复原成功,却不想因一枚零件制作失误,在皇帝参览战车时出了故障。
皇帝震怒,以为藐视天威,下令将墨氏父子投入大牢,不加审问便定了欺君之罪,处斩。
那一年,莫君南十岁。行刑那一日,他看着无数的人涌向法场,看着斩字令牌落地,刽子手的钢刀举起。他哭出声来,却被娘亲捂住了嘴。他望着红墙高瓦的紫禁城,眼里涌起从未有过的恨。
“所以,你要报仇?”宸星缓缓道,“莫君南,你之所以知道我栖身于悦来客栈,是因为你在毒杀高官的时候,被我发现,而我的腰牌恰巧掉在那里被你捡到,于是你怀疑我的来历,一直跟我到客栈。”
莫君南广袖长衫,玄衣翩然,笔直站在那里,看着宸星。忽而飘起了霏霏细雨,凝成水珠,滑过他的眼角眉梢。
他本叫墨君南,他本生性狠戾,心无良善。一夕之间复仇执念滋生,自此难以控制。他改掉姓氏,以江湖人士的身份成为七皇子的心腹。他得到真正的密函,除掉九皇子,毒杀大理寺刑部五位高官,便都是为了复仇,为了给自己的父亲、祖父报仇。
他想扳倒皇权。
“你嫁祸于我,追杀我,是因为我知道你墨家传人的身份,你要杀人灭口?
“来客栈找我时,若你真中了蛊毒,命都快没了,应逼我交出解药,怎还会关心密函的事。
“怪不得当我告诉你,我给你又下了一遍毒时,你那么惊慌失措。可你后来不还是骗我,骗我把解药给了你。”
宸星说罢,古怪地看着墨君南,像是看着一个极为可怜可笑的人:“莫君南,你这般算计,不累吗?”
暴雨倾盆般下起来,雨珠打在地上,冲淡了一地血迹。
天际骤然炸裂的惊雷电闪之间,墨君南笑得云淡风轻:“你难道不知道吗,我根本就是个坏人。”
【九】
墨君南向后一步,踩动机关,暗室内壁訇然中开,现出里面一架硕大的战车,高有十丈,车上有石砲等各种器械,车下有轮。战车内机械运作,轰隆隆开至他身边。
宸星大惊:“你复原出了神机战车!”
墨君南放声笑道:“不错,七天之间,用你公输家的图纸册——”
“它毁了我的父亲祖父,今日,我就要用它毁了这皇权,毁了这江山!”
墨君南跳上战车,战车展开巨翼,飞出庭院。他一路驾战车驶向皇宫,战车的巨轮将皇宫前方圆数十丈夷为平地,它不畏暴雨,投掷巨石,宫墙几欲崩摧。无数军士手执弓箭射向他,却发现战车上的盾牌竟将攻击尽数拦下。
他仰天笑得癫狂,俊美的五官恶魔般扭曲。
“墨君南,你疯啦!”
墨君南听到叫喊回头,见宸星正攀在战车的后沿上,竭力往上爬。他抬腿便向她踢去,“这不关你的事,给我下去!”
宸星费了好大的劲,左躲右闪好不容易没有掉下去,终于在墨君南又一次狠狠踢下来时,拼尽了力气,嘶喊出声:“难道在你心中,复仇就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比我都重要吗?”
墨君南愣了片刻。
宸星慌忙趁机爬上战车,拽住他冰冷的手,终于站稳。他扬手想将她推下战车,可她却拼尽力气拉住他,整个身子摇摇晃晃。
宸星脸色苍白,定定地看着他:“君南,收手吧。”
墨君南盯着她盈着水雾的双眸,眼神冰冷。许久,他挑了挑眉,竟邪魅地轻笑了起来,语调中尽是戏谑:“公输宸星啊……你两次为我解毒,莫不是,喜欢我吧?”
“可我是个坏人,从我决定潜伏复仇的那一天起,我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坏人!做了坏人,心中,就只能有恨,”他冷下声音,狠狠道,“就不允许,有情!”
他听到宸星颤抖的声音:“君南……”
他能感觉到,宸星在一点点靠近他,他想,她一定是想要拥抱他。
他却忽然倒了下去。
身体后倾之后,扑通一声倒在了战车之上。
宸星瞪大了眼睛。她发现墨君南的嘴唇发青,身体如冰一般凉。她虽不知是为什么,可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她没有犹豫。
“墨君南,你真是自作多情……”她冰冷了神情语气,“谁说的我喜欢你?”
她拨动机关,有利刃从战车上伸出,垂直插入墨君南的脊背,锋利的刀尖从胸前透出来,带着鲜血。
一刀,两刀,三刀。
他不管剧痛难忍,仍是笑看着他的姑娘,竭力说着:“宸星,其实我……真的想放下这一切仇恨,带你走,只是……”
他再没能说下去。
这是公输家的战车,车上的机关,宸星都了如指掌。
他不是不知。
他说做坏人不允许有情,可是他终究还是有了,所以,他终究会输。
在闭眼前,他瞳仁里映出的最后的影像,是宸星看着他的样子。可她的眼里并没有泪。
【十】
雨不知何时停了。
云破雾散,七皇子率领一众军兵站在战车前,大声道:“是宸星姑娘说出了贼人墨君南意欲谋逆之事,皇宫才会有所准备,且多亏宸星姑娘设计,将那逆贼铲除,理当嘉赏!姑娘若愿继续效忠我……”
宸星却毫不犹豫地打断七皇子的话:“我怎会愿意效忠自己的仇家!”
七皇子刹那间愣在那里。
宸星傲然立在战车之上,俯瞰众人:“十几年前,无道昏君大兴文字狱。所有藏《兴诚鉴略》之家,男丁抄斩,女子流放,你们可还记得!我得免杀身大祸,苟且偷生留得此命,假意效忠于你七皇子……便是要待到此日,为我家人报仇!”
宸星狠狠按下战车的启动机关,战车载着满腔仇怨朝皇宫隆隆开动。而那冰冷的男子尸体被抛弃在战车后的死人堆中,她昂首向前,再未回头。
她成功了。
那一日,她驾驶战车攻入皇宫,终于手刃了她的那些仇人。
同样执父母亲人血海深仇而来,同样蛰伏隐忍多年不曾表露。
而结局,却和墨君南不一样。
只因她公输宸星能够执着无悔一心复仇,不曾犹豫,亦不曾,为情负累,为爱执迷。
终是,痴情者死,薄情者生。
闵国史载,明德七年夏六月,有公输家之杀手驾战车攻入皇宫,血洗皇族,史称,明德宫变。而那杀手,在宫中死尸遍地重归寂静之时,悄然遁去,不知所终。
【十一】
日月轮转,转眼三年。宸星大仇得报之后,改名换姓,去了江南的一个小镇,嫁了一个朴实勤快的好男人。
日子过得平淡却充实,她的丈夫亦对她极好。
宸星以为她自己……可以淡忘。
那日她的小儿子得了风寒,她抱着孩子去镇上找大夫。那大夫名叫顾慕之,医术极好,她便顺口问起是在何处学来。
“我这点浅薄医术,是幼时在药谷中所学,”宸星听顾慕之笑着提起往事,“我还有个师兄曾在京城当差,叫作景峰,他擅毒,我擅医……说起来,我还曾经帮前朝九皇子和师兄做过事。那九皇子要杀盗取密函的人,便命我在一份假密函上下了毒,一种叫寒冰散的毒。
中此毒者浑身冰凉,七天毒发,然一般人撑到五天,必死无疑。”
原来有毒。
那却为何……
顾慕之叫了宸星好几声,宸星才慢慢回过神,颤声问道:“此毒,可有解法?”
顾慕之笑答:“有,不过不是解,只是将毒渡至他人体内。”
宸星疯了似的拉住他:“是什么办法?”
顾慕之沉吟片刻道:“男女云雨。”
宸星愕然。
红尘翻覆时光停转,她松开手,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像,永远都回不过神。
那个叫墨君南的人,他发疯似的追她到渡口,是想要救她。他们是对手,两人之间你死我活,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狠不下心。他为她放弃自己,若不是他毒发,她根本无法得手,而他硬生生撑到了七天,只是想再多看她一眼,是想让她做到她说过的,亲自杀了他。战车留给她,是让她成功,让她此后生活,不用再背负着仇恨。如此,他再无遗憾。
宸星取了药,抱着孩子离开医馆。
长街上车马喧嚣,人流涌动,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孩子蓦地哭叫起来。
宸星下意识抱紧了孩子,轻声哄着他:“念南乖,念南不哭……”
还是孩童的念南怔怔地看着娘亲眼角恍然滑落的泪珠。
终是年年岁岁,月满雁回,所念之人,此生,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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