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家里的皇帝全文目录,连载文:一朝重生,我靠经商走上人生巅峰【一 朱门凉薄 被赶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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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我不是她亲生的,我霸占了她女儿的人生。
于是她命人剥去了我的华服,把我打入了柴房里。
此后我在国公府里足足做了六年婢女,终日劳苦。
只因为我是她们嘴里的野种。
1.
「还在偷懒?真是个下贱胚子。」
耳朵边传来剧痛,我心中一惊,霍地睁开眼。
入目是一张粗使婆子的脸。
见我醒了,她冷笑着丢给我一个大盆,盆里全都是花花绿绿的衣裳。
「今日洗不完这些衣裳,就别吃饭了。」
我愣了很久,头上又挨了一下。
这才如梦初醒地蹲下,麻木而机械地洗了起来。
看着浸泡在冷水里,生满了冻疮的手,我苦笑不止。
再投胎一次,竟然还是凉国公府么……
劳作了一天,我躺在柴房的板床上,这才有机会复盘前世的人生。
我叫傅太微,原本是凉国公府的大小姐。
后来凉国公夫人才发现,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她抱错人了。
那年帝都城里不算太平,闹拐子,而且还专挑年纪小的孩童下手。
正月十五上元节的时候,国公夫人带女儿出门看花灯。
花月正春风,人群正潮涌,车如流水马如龙。
就在这个时候,奶娘和丫鬟没有看好大小姐,导致孩子走丢。
凉国公夫人心碎欲绝。
之后,又有一位贵人丢了孩子,朝廷为此大力整治拐子,终于将这群人一网打尽。
在一个偏僻的农庄里,捕快们发现了还没来得及被卖掉的女童。
国公府的人也来认领。
国公夫人不知为何,一眼就看到了孩童堆里的我。
她说,所有脏兮兮的孩子里,我最清秀,最像是她的女儿。
于是我就被带回了侯府。
可随着我年纪越来越大,五官走向越来越不像凉国公和国公夫人。
疑窦之下,国公夫人找来了太医,做了一场滴血认亲。
这时候,她才知道,我不是她的女儿。
国公夫人怒极了也恨急了。
她说,我只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婴,侥幸偷了凉国公府大小姐的人生,才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说,我应当回到自己的位置了。
于是她命人剥去了我的华服,把我打入了柴房里。
我没有辩解的余地,只好沉默着做着粗活。
有一次凉国公夫人出门礼佛,在路上看到了一个五官走向和自己极为相似的少女。
兴奋之下,她将少女带回到国公府,再度滴血认亲。
这次,她找回来的,是她的亲生女儿,真正的国公府千金傅天市。
傅天市也恨我。
她觉得,我在国公府的那几年,侵占了她原本金尊玉贵的生活。
可她又自恃身份,不肯对我动用肉刑。
于是我的苦日子就来了。
作为大家小姐,傅天市的衣裳相当之多,每天都要换洗。
这些换洗的衣服,几乎全都是交给了我。
如云的丝绸,裙摆带着羽毛的裙子,夹棉夹毛的大氅……
一年四季,我的手都泡在水里。
夏日的水被烈日晒过,烫得手心发麻;冬日的水混合着冰碴,关节红肿起疮。
时不时地,傅天市还要暗地里授意下人们毒打我一顿。
没过几年,我就被折磨得形销骨立。
滴水成冰的冬日里,在去井边打水的路上,脚下一滑,我摔断了腿。
凉国公府几乎是立刻将我赶出了门。
国公府夫人身边婢女,居高临下地说,国公府不养活野种。
哈哈。
我在国公府里足足做了六年婢女,终日劳苦。
冬天没有取暖的炭,破旧的衣裳甚至遮不住小腿。
只因为自己是她们嘴里的野种。
无奈之下,我只得在帝都郊外的破庙里栖身。
可惜的是,破庙到处漏风,无论怎么闪躲,总会有凛冽的寒风吹到自己身上。
下了三天的大雪之后,我终于被活活地冻死在破庙里。
再睁眼之后,竟然又回到了凉国公府。
借着柴房窗棂处透过来的月光,我面无表情,看着手上开始溃烂的冻疮。
就算是鸠占鹊巢。
一条命也足够还给国公府夫人和傅天市了。
重来一次,还是离她们远一些吧。
得找个机会,离开国公府了。
我检索着前世的回忆,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明天,杨阁老似乎要拜访国公府?
刚好,这是从凉国公府脱身的好机会。
2.
第二天,我没有如同往常那样浣洗衣服,而是放了一把火。
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吞噬掉柴房时,我迈开腿就往前面花厅跑。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前世的今日,杨阁老就在此处。
杨阁老字应宁,是三朝老臣,性情孤傲,向来以耿直与清廉著称。
更重要的是,杨阁老身有隐疾,没有儿女,向来怜惜小辈。
他是个最合适的求助对象。
借他的力,离开国公府,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就看他能不能借给我一些力了。
我急匆匆地跑到花厅,果不其然,花白头发的杨阁老正在饮茶。
来不及打量杨阁老,我径直向他跪下,冲他行了个大礼。
「阁老,求您救我一命,日后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杨阁老愣住,反应过来后,眼神先是在我赤裸的、被冻得紫红的脚趾上停顿了一下。
然后语气和缓地问道,「你是?」
我苦笑一声:「我是凉国公府之前的那位小姐。」
凉国公府寻回真千金的事情,在帝都人尽皆知。
杨阁老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
他的目光在我破旧的衣衫上打转:
「你在国公府里过得不好吗?」
这个世道,孝字压得极重。
即使父母不慈,儿女也不能向外人控诉他们。
前世,就是吃了这个亏。
无论凉国公府怎么虐待我,我都不能轻易向外人开口。
说了,就是狼心狗肺的不孝逆女。
我心里冷冷地嘲讽着,嘴上却极为巧妙地避开了杨阁老的问题。
只是重重扯住他的袖口:「阁老,我想活。」
杨阁老的目光停留在了我那只冻疮溃烂,关节变形的手掌上,脸上怒气一闪而逝:
「起来,老夫答应你。」
我刚起来,凉国公傅逍就来到了花厅。
看到我这个便宜女儿居然也在,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太微,你在这儿干什么?」
面对养父傅逍,我似乎是被吓到了一样,身子往花厅角落里缩了缩,声音更是畏畏缩缩:
「父亲……柴房那边失火了……我住不下去……」
傅逍脸色都变了。
内宅虐待我的事情,他不是不知情。
只是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小女儿,在他心里,无论是死是活,骨子里都是无足轻重的。
可是这件事被闹到了台面上,那就是另外一码事。
朝堂大臣们的关系错综复杂,被传出去虐待子女的事情,少不得要吃上言官的参本。
有些事,不上称就是四两;可上了称,就是千斤也打不住了。
杨阁老历经三朝,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
眼看傅逍脸上挂不太住,几乎是立刻,他就想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常年无子女的缘故,使这位正直的老者极为爱惜晚辈。
于是杨阁老开口,阴阳怪气地道:「老夫竟不知凉国公府已经清廉成了这个样子,连件完好的衣衫都置办不出来,大冷天的,让女儿挨冻。」
傅逍脸上挂不住,给了我一个带着杀气的眼刀,下意识地同杨阁老解释道:
「她并不是我的亲女,此事京城人尽皆知……」
便宜养父还没有说完,我便骤然开口:
「既如此,便请国公大人放小女走,寻觅真正的父母吧。」
这话一出,傅逍和杨阁老同时望向我。
傅逍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了。
他之所以能够容忍我在国公府里,就是因为国公府找到了真千金,把假千金撵出去,外面名声会变得非常不好。
杨阁老的目光里则带着几许不赞成。
我知道杨阁老为什么不赞成。
这个时代,一个年轻女子若是没有家族庇佑,孤身一人居住,会遇到很多麻烦事。
可是我不那么觉得。
遇到麻烦事可以解决,可以向官府求助,总比在高门朱户里被磋磨死了强。
面对着杨阁老的目光,我伸出手来,缓缓地挽起了衣袖。
手臂上,全都是新伤叠着旧伤。
最近的一条鞭痕,是今天早上,多吃了一口饭而被婆子们打的。
杨阁老不忍心看,别过头去,淡淡地对着傅逍说:
「放这小娘走吧,不然,别怪老夫去陛下面前说道说道。」
光看傅逍的表情,就知道他牙都快咬碎了。
我心知肚明他是怎么想的。
杨阁老德高望重,怕别人说他结党,几乎从不去同僚家中做客。
傅逍为了请杨阁老上门讨好他,不惜花重金求了一副陶渊明的菊花图。
又令府中花匠忙碌多日,将花厅与内堂摆满了形态各异的珍奇菊花。
可这一切,被我这个连下人都算不上的玩意儿给毁了。
如果眼神能够杀死人,傅逍大概会把我拖出去凌迟。
但是身为一品实权大员的杨阁老都开口了,傅逍也不敢不从。
他轻轻咳嗽一声,到底还是开了口:
「太微,父母可能手段激烈了一些,但归根究底,儿孙不打不成材,到底也是为了你好。」
「你既然如此不识好人心,那便离开国公府,自谋出路去吧。」
「只是有两点需要你记住。」
「第一,国公府终究是养育了你,我不希望在任何地方听到你开口诋毁国公府,不然定不轻饶了你;第二,不许打着国公府的名义,出去招摇撞骗。」
我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抬起头:「父亲,女儿只带走身上这件破衣服,什么都不会带走的,您放心就好了。」
这话一出,傅逍脸上再也挂不住了。
虽说他本来就没打算给我什么带走。
但是我这样话里话外暗搓搓地揪住他虐待一事不放,还是惹得他大怒。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差点背过气去。
可惜有杨阁老冷眼盯着,他到底也没说什么,挥了挥手,放了我走人。
在我刚刚走出花厅的时候,背后传来了杨阁老的冷哼声:
「傅国公,前朝为官固然重要,但若是有空,还是督促夫人,打理好内宅诸事吧,老夫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外面那些言官可不会。」
「菊是君子之花,凉国公府并不适合摆这个,还是撤了吧。」
「老夫告辞。」
站在落了初雪的街上,我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并未急着走。
等到杨阁老出了国公府大门,进入自己那顶靛青小轿之后。
我走上前去,开口叫住了小轿:
「杨阁老,今日之事,若不是您,太微绝无法得活。」
「若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说完,我便恭恭敬敬冲杨阁老磕了个响头。
杨阁老虽然位极人臣,但凉国公也是帝都里二品的勋贵。
为了我一个无父无母、无权无势的假千金,得罪凉国公府。
除了古道热肠、仗义执言外,并没有别的原因。
轿帘被掀开,杨阁老淡淡地扫了一眼我被冻得发红发肿的脚,随即别过头去,开口嘱咐小厮:「给她十两银。」
本朝一品大员的俸禄一年约莫有三百八十两。
但杨阁老要养活夫人婢女小厮门房等一堆人,还有收藏书画和小酌几杯的爱好,家里还有皇帝赐的马匹要养,这些都极为耗费银钱。
又并不贪污。
因此十两银对杨阁老来说,不算是小数目。
小厮闻言,不情不愿地嘟囔着掏出了银子递给了我。
「阁老倒是心善,可回家夫人要问的。」
杨阁老冲着我点了点头,示意他只能帮我到这里。
轿帘重新合上,声音也越来越远:
「夫人那边,老夫去解释,你且放下心……」
3.
揣着杨阁老给的十两银子,我先是去当铺买了两身土布的棉袄和一双棉鞋。
又磨破了嘴皮子,让当铺伙计额外送了一条被单。
当铺的伙计黑着脸把我的银子剪开,找了九两四钱给我。
这下轮到我傻了。
国公府里的丫鬟们,得了月钱之后买袄,两件也就四钱。
怎么到了我这儿,就要六钱银子了?
伙计跟我解释说,今年冬天天气冷,袄子涨价了。
我闻言也不好说什么,揣着找钱,有点不太高兴地出了当铺。
算了,有点贵就有点贵吧。
找了个偏僻无人处,蹬上了新棉鞋,又把棉袄披在肩膀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解决了衣裳就是好事。
冬天那么冷,若是冻病了,找大夫花钱还是小事,躺床上受罪是大事。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寻找一个可以让我落脚的地方了。
帝都城内的地价相当之高,因此房价卖得十分之贵。
房价上来之后,租房子也不是很便宜。
在牙行的帮助下,我成功在帝都城南的平乐坊里寻到了一个小院子。
说是院子,其实就只有三间房子,里面的陈设也很是简陋。
不过好在房子主体是灰砖结构,没有漏风的地方,也算是个能过冬的地方。
房租是一贯钱一个月,我一口气缴纳了半年的租子。
先度过这个寒冬再说吧。
帝都北部繁华,越往南走越是平头百姓住的地方,平乐坊算是很南了。
其实,六贯钱也不算少。
市价上,一两银子能兑一贯钱,也就是一千文。
但实际操作中,白银折合铜钱价格要高一些,因此六两银子,牙行是有赚头的。
他们还是看我急着落脚租房,小小地敲了我一笔。
唉。
其实平乐坊再往南的桂康坊,房价更加便宜。
但牙行跟我推荐的时候,我没同意。
无他,桂康坊的位置,离帝都的青楼和赌坊太近了。
奸近杀,赌近盗。
越是风月场所,越是人口杂乱,越容易因为争风吃醋或者是什么别的生祸。
而且一生祸,往往是会沾血。
住处图个安安稳稳,三天两头邻居发生血案,这谁受得了。
赌场输赢大,平白就能搞个大窟窿出来,债主逼上门,赌徒们少不得就得打歪主意。
家里丢东西算是小事,怕就怕我一个年轻姑娘,又没什么背景,被匪徒掳去卖到窑子里。
那可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所以宁肯多花点小钱住贵点,也不要住在桂康坊附近。
交了房租,还剩下三两四钱银。
三两大块的银子好处理,我用自己在国公府穿的破烂衣裳包了起来,埋在了院子里。
处置好这些,我锁上了门,打算揣着四钱银子,去赶集碰碰运气。
刚进到集市门口,就看到有卖针头线脑的妇人。
毕竟我在国公府做了九年的假千金,稍微复杂一点的刺绣还是会的。
做一些荷包,沿街叫卖,也能维持生计。
见妇人摊子上还有一些便宜的生绢,我又买了一些,打算拿来扎一些绢花卖。
买完这些,两钱银子就没了。
我咬了咬嘴唇,扭过头去,不看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
心里面自己安慰自己。
太微乖,现在的主要目的是生存下去。
等你凑足了钱,到时候想买什么买什么。
拿着剩下的两钱银子,我先是跟卖炭的翁翁讨价还价,拿几十文钱买了两筐柴火,一筐炭火,和一些火绒火石。
留下自己在平康坊的地址,让翁翁送货上门之后,
我又拿剩下的一钱银子,买了半筐萝卜,半筐白菜,以及一些花朵种子,蔬菜种子,还有一柄精致的小刻刀。
最后手里还剩四百文。
想了想,还缺个刀具劈柴切菜,于是又去铁匠铺子拿了把柴刀。
这下手里就剩下三十八文钱了。
揣好这三十八文钱,我把柴刀别在腰间,背起买的蔬菜和种子,就往家里走去。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花了八文钱,在路边吃了一碗面之后,我就准备回家了。
正当我走到了平乐坊附近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冲我喊道:「小娘,闪开!」
回头一看,好几个贵公子模样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在大街上肆意驰骋。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路边一个大娘一把拽到了路边。
然后这些急速奔驰的马匹,就擦着我的身体而过。
此时我身后背着萝卜白菜还有两大包种子。
人虽然没事,但是身后背着的东西被这马匹主人撞飞。
萝卜白菜滚了一地不说。
包裹种子的油纸包被撞破,几乎所有的种子都洒在了街上。
我被大娘扯开,身体虽然没有被撞到,但也打了个趔趄。
勉强从地上爬起来之后,看到一地的种子,怒气勃发,立刻出声大喊:「帝都街头禁止纵马!撞了人还想跑吗?」
那么一嗓子,一路上被波及的小摊小贩,立刻围了上来。
见出了祸事,又群情汹涌,骑马的那几个贵公子到底还是勒停了马。
为首的那个贵公子,年纪不大,金鞍玉镫,系着个半高马尾,一张脸更是带着点少年的意气飞扬。
他勒马停住之后,看了一眼身后的朋友们,自然而然地出声:「你们先走,这儿我来处理。」
然后把马鞭甩了个鞭花,驱散了周围的人群。
我狼狈不堪地在地上抬头,才看清楚了这人是谁。
平南侯府的嫡公子,叶临渊。
也是我前世的未婚夫。
平南侯府与凉国公府都是本朝开国的勋贵将领之后,有通家之好。
我这个假千金刚被从匪窝里找回来不久,就见过自己的这位未来夫婿。
少年意气风发,站在花树下,朝着我灿烂一笑。
从那之后啊,我便把一缕情丝放在了他的身上。
前世被国公府磋磨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要跟他求助的。
可是一向耀目的少年郎拒绝了我。
他说,你在凉国公府里的日子,本就是偷了天市的人生。
现在受的这些苦,是你欠她的。
当时我很是激动地质问他:「当年进国公府的时候,我亦不过是个稚女,身不由己,又有何辜?」
叶临渊别过头去,似是不忍看我:「太微,这是你的命。」
嗯。
被国公府当下人磋磨九年是我的命。
井边摔断了腿,飘小雪的天气被撵走也是我的命。
寄居在破庙,被活活冻死,也是我的命。
可若是我傅太微不认命呢?
我沉默地蹲在叶临渊身前,将所有掉落在地的萝卜白菜捡回了背篓。
又向旁边店铺借了张油纸和小扫帚,把一地的种子混合着土扫了起来。
见我起身,叶临渊这才看清楚了我的脸。
他扫了两眼灰头土脸的我,有些吃惊:「太微,你怎么在这里?」
我没回答他。
对于这种人,给半个眼神都是我傅太微自甘下贱。
我不回答,叶临渊以为是国公府的下人又偷懒,使唤我出门买东西,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从腰带里摸出一小块金子,递到我手里:「撞到了你是我的错,算我赔你的。」
我看着叶临渊骨节修长的手,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响着前世叶临渊对我说的话:
「太微,这是你的命。」
命吗?
我偏不认。
避开了叶临渊放着黄金的那只手,我低声说:「叶公子客气,侯府威名如雷贯耳,你的钱,小女不敢收,也不愿意收。」
说完,我就背起我的小背篓,快步挤出了人群。
看都没有看叶临渊一眼。
这下,换叶临渊愣住了。
4.
回到家里,我抓紧时间把萝卜白菜在地窖里码好。
刚妥善安置好我的萝卜白菜,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
隔着一道门,卖炭的翁翁问:「小娘,你这炭……」
「辛苦翁翁跑一趟,」隔着门,我递给了卖炭翁两枚铜钱,「这些请翁翁喝口茶。」
两文钱打赏人这件事,对于高门贵女,自然是丢人现眼到家。
可在卖炭翁眼里,两文钱能换四个小糖块,足以让家里的小孙子高兴七八天了。
他连声道谢,拿着这两文钱走了。
从门缝里窥见卖炭翁的身影在巷子口消失,我这才放下门闩,吃力地将两筐柴火,一筐炭挪进院子。
院子里原本的偏房被我改成了杂物房,炭我就先搬到了那间。
至于柴火,全被我以蚂蚁搬家的姿态运到了厨房。
在集市上的时候,我特意嘱咐了卖炭翁给我留点宽一点的柴火。
这个租赁下来的小院儿有灶,我想着自己烧点炭拿出去卖。
当然,不是那种供给市井百姓用的炭。
卖炭翁年纪很大了,我不能跟他抢生意,有失仁德。
我想卖的,是帝都里达官显贵都在用的那种兽炭。
冬日严寒,普通木炭取暖是可以的,但烟灰非常大,很容易从铁盆里飘散到房间内各处,熏人得很。
因此帝都的达官显贵,用的几乎都是兽炭。
我虽然没有用过兽炭,但傅天市这个真千金回来之后,我在库房里干活,见过几块这种兽炭。
这种炭并不是用普通木材烧出来的。
而是先把木材烧成碳,然后把碳磨成碳粉,再在碳粉里掺杂进香料,加点蜂蜡,倒入野兽形状的模具,定型之后就是兽炭成品。
兽炭不仅没有烟味,还有非常浓重的香料味道。
香料价格高,蜂蜡也不便宜,这些都不是我能买得起的东西。
并且,做兽炭的碳粉需要用重量比较沉的木材,例如铁木、檀香木,这些木材也很贵。
所以我并没有做真正兽炭的想法,而是打算做一批形状颜色相近的样子货出来。
点着了火绒,我把柴火塞到灶台底下,开始拉着风箱烧炭。
前前后后烧出来一筐炭,抬眼一看,已经是月上中天了。
把炭装筐放在院子里,我这才打了点井水洗脸,回屋里睡下。
脱离凉国公府的第一天,就那么过去了。
天气很冷,袄子很旧,院子很破,市集很大,被叶临渊纵马撞了很不高兴,烧炭很熏人,拉着风箱久了的胳膊很肿。
但终归,我自由了。
前世里听凉国公府的丫鬟们议论,说是家猫的寿命比起野猫长太多了。
可我宁肯羡慕野猫的自由自在,也不愿被人困于一方小天地里凌辱。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借着熹微的晨光,先把昨天收拾起来的种子挑好。
花卉的种子比起蔬菜的种子要大上一些,因此挑拣起来比较容易。
但即便是如此,我依旧是累得满头大汗。
天杀的叶临渊。
那么喜欢在帝都大街上纵马,那就祝这狗东西从马上摔下来摔成瘫子好了!
把整理过后的种子分门别类地放好,我又查看了昨天晚上烧出来的炭。
一夜北风紧,炭早就凉了。
我摸出一块炭,深吸一口冷气,开始雕刻小兔子。
之前在凉国公府当假千金的时候,有个丫鬟叫青芝。
她手很巧,用木块雕了不少小玩意儿给我。
我很是喜欢,缠着青芝,让她教了我两手。
可惜这件事很快被凉国公夫人发现了,她很生气。
她说大家闺秀要学习琴棋书画,掌管中馈,这些奇技淫巧的东西,不该出现在小姐面前。
于是青芝就被拉下去发卖了。
无论我怎么向凉国公夫人求情认错,她都不肯饶恕青芝。
没有想到,多年之后,还是这奇技淫巧的东西,有希望为我带来一点银钱。
可见,艺多不压身。
多学一点东西,终归是好的。
忙活了一个中午,终于雕刻出二十多块兔子形状的仿制兽炭。
我将这些仿制兽炭小心翼翼地装进背篓里,洗了洗手。
又就着打来的井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然后反锁上门,出去了。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往桂康坊的方向走了过去。
做出来的兽炭和真兽炭差别太多,寻常的勋贵人家是不会收的。
穷苦的市井百姓是不会买这玩意儿的,因为它比起普通木炭要稍微贵一些。
所以,这些木炭,最佳的售处,就是青楼。
冬日里很冷,帝都的男人们往往喜欢去青楼喝花酒。
在男人们眼中,坐在青楼里举杯畅饮温热的酒水,半醉半醺之时,搂着花娘的温润皮肤入睡,乃是天底下最风雅的事情。
也因此,青楼木炭的需求量,向来很大。
普通的木炭,在文人墨客、达官显贵的面前烧起来不太合适,贵重的兽炭寻常青楼又烧不起。
如果这个时候,我拿着仿制的兽炭去卖。
说不定能谈成我的第一笔生意。
抱着这个想法,我来到了桂康坊最大的一间青楼。
明月楼。
现在是正中午的天气,明月楼刚刚开门。
刚进了门,不知从哪儿钻出一个圆圆脸的襦裙花娘接待我。
看她年岁,也就是十五六岁上下,头戴一枚银簪,一张嘴是软软糯糯的吴语,好听得很。
「这位小娘,来明月楼所为何事?」
「若是想寻花娘作乐,奴愿陪小娘度一夜。」
「若是来寻自家郎君,还请小娘悄悄地找,莫要弄出大动静,明月楼也是开门迎客而已,您是女子,何苦为难我们这群流落风尘的苦命人。」
我摇了摇头,郑重其事地对这个年岁不大的花娘开口:
「你们明月楼收兽炭吗?我有便宜的兽炭卖。」
这下,轮到圆圆脸愣住了。
不过她身为花娘,常年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奴不敢擅专,主事的姐姐在楼上雅间,您往里面请。」
5.
明月楼的主事人姓杜,小字秋娘,约莫三十岁上下,是个样貌明丽的娘子。
她也不在意手被炭块染黑,反反复复地摩挲着我做的仿制兽炭。
许久,她才开口:「小娘做的,同真正的兽炭,差远了。」
「青楼来客人,是看姑娘的?还是看兽炭的?」
我微笑着反问杜秋娘:「拟态而已,何必求真。更何况我这仿制品,只需七十文。」
一块真正的兽炭需要足足一两银子,仿制的兽炭却只需要七十文。
我笃定,杜秋娘肯定是会动心的。
果不其然,杜秋娘眼睛亮了一下。
可很快,她便回过神来问我:「真正的兽炭,燃起来是会有香气的。」
我指了指杜秋娘本人。
准确地说,是指了指杜秋娘的嘴唇。
「姐姐嘴唇上的胭脂膏子,看颜色,想来是用蔷薇花做的,将胭脂涂一点在我这兽炭上,烧起来自然有香气。」
杜秋娘恍然大悟,直夸我聪明。
从明月楼出来之后,我的怀里多了一两四钱银子。
刨去柴火本身的成本,净赚了一两三钱多。
第一次赚到钱,让我十分高兴,出了明月楼,干脆利落地直奔着平乐坊的集市上又去了。
昨个儿,我看到集上有热腾腾的猪肉包子卖,可把我馋死了。
九年,足足九年,国公府的饭菜里,连个肉丁儿都见不到!
唯独是去年过年时,前院里给丫鬟下人们散银子的时候,我偷偷潜入厨房,扒拉着剩菜里的肉吃了,肚子里才算是有了油水。
蹲在肉包子摊子前面,我一口气要了三个。
平乐坊集市上的肉包子虽然要十文钱一个,比起平常包子贵三文钱,但是做得格外精细。
还没有出锅,香味儿就直往人心里头钻。
眼巴巴地瞅着包子出锅,店家挑了三个,用荷叶包好给我。
荷叶包刚递到我手里,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荷叶包,掰开包子,一边吹一边吃了起来。
啊,好吃!
店家用的肉馅都是精瘦肉,去了皮筋和肥肉,剁得细细的,还加了一些盐和胡椒末,入口肉香四溢。
面更是用的上好的白面,啃下去软软的。
意犹未尽地将三个包子一扫而空,我又去铁匠铺,买了一些铜丝。
昨天钱不够,光买了丝绢,还没来得及买金属丝。
我在集市上观察过卖货的货郎。
现在市面上卖的绢花,几乎都是铁丝先扭成花朵形状,然后再用丝绢蒙上,用蚕丝线收尾的。
铁丝容易锈蚀,污染了丝绢不说,还显得廉价。
也因此,市面上的贵妇人,基本上不会戴绢花。
银丝又太软,容易变形。
我想着用铜丝扎绢花试试,成了的话,也可以拿给杜秋娘看看。
明月楼在帝都,也算是响当当的青楼。
花魁们若是戴上了我做的绢花,也相当于流动的活招牌。
定了几卷铜丝,我揣着剩下的银子,去布庄逛了逛。
花去了两钱银子,问掌柜买了五斤贵人们做衣裳剩下的边角料,并一把旧剪刀。
这下,就又有了做荷包的工具。
还有一钱银子,我买了一些米面,一小罐猪油,打算自己开火做菜。
老是在外面吃,太费银钱。
还是自己开火做菜省一点,逢年过节了再去外面打打牙祭好了。
背着一大堆东西回到了家,眼看日头开始西斜了,我连忙用井水洗了洗手,郑重其事地取出针线和料子,开始缝荷包。
时下帝都女子们佩戴的荷包,样子都偏小,好看是好看,装不了多少东西。
女子出门,要用的东西相当之多。
口脂、花钿、小瓶头油、短发梳、短簪、手纸、银钱……
小荷包一来是装不了多少,二来是系在腰间,装多了琐碎物品,容易掉落丢失。
前世,傅天市这个真千金回来之后,凉国公傅逍非常开心,甚至将皇帝赐给自己的一些西域珠宝送到了傅天市房间里。
那些珠宝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看到一个西域人装珠宝的皮袋。
他们那边的系带,并不是像帝都现下流行的款式一样直着的,而是斜着的。
当时傅天市还追问过傅逍,这皮袋上面的系带,为何是斜着的。
傅逍解释说,西域人习惯斜挎皮袋,上面的带子是绕在肩膀处的,这样不容易丢东西。
或许,我也能做一个斜挎的荷包?
先试试吧。
我挑了一块青色的碎料子,先从上面裁下来一根窄长条料子,缝成裙带一样的带子备用。
然后又拿起剪刀和针线,将剩余的碎料子裁成了如意状的荷包。
这个荷包我刻意做得很大,足足有一尺多长。
加上荷包口的抽绳,再斜着缝上背带,一个斜挎荷包就出来了。
我把荷包挂在廊下,站远了看了一眼。
……还行,就是没什么图案,有点素气。
绣点什么好呢?
按理说,青色的底布最适合绣兰花。
但兰花比较秀气,绣上去之后,荷包上会有大片大片的留白。
这个荷包本身就大,留白太多,会失去装饰性。
青色的底布,绣上牡丹芍药这种相对来说繁复的花朵,又会显得不搭调。
有了。
就绣紫白相间的绣球好了。
绣球花冠大,花冠大,图案就大,绣在大荷包上,冲击力就强。
淡紫色花瓣幽深,白色花瓣素气,三七搭配一下绣在荷包上,效果应该会不错。
说干就干。
我一直绣到日头下山才绣好了一半。
入夜之后开始烧炭,顺便给自己煮了一碗暖呼呼热腾腾的萝卜白菜汤。
一直忙到月上中天,清辉似雪,这才收拾了一下躺下休息。
重获自由的第二日,就这样晃晃悠悠地过去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惦记着昨晚上绣活的我又醒了。
手脚利索地把剩下的绣球花绣完,给荷包内侧补上了淡紫色的衬里。
既能藏好绣花的针脚,又能和荷包上的紫色花瓣交相辉映。
做好了之后,我收起了荷包,然后开始雕刻兽炭。
一切都弄好了之后,背起背篓,我就往明月楼的方向跑。
到了明月楼,却发现花娘们已经开门营业了。
眼看进进出出的花娘和客人那么多,我没好意思从正门进去。
一来人家营业,贸然进去被客人当成楼里的花娘,被调戏了场面上不好看;
二来去青楼的次数多了,影响不好。
虽然我并不鄙薄青楼里的花娘,但人言可畏,终归自己还是要爱惜羽毛的。
从小巷绕到了后门,轻轻敲了敲门。
上次那个圆圆脸花娘似乎是得了杜秋娘嘱咐,探出头来,收下了兽炭,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两四钱银子放在了我手里。
我掏出剪刀,心里估摸着剪了一钱银子,递给圆圆脸的花娘,脸上堆着笑:
「今日得了个稀罕物件,不知姐姐能否代我为秋娘姐姐通传一声。」
圆圆脸的花娘在明月楼里地位并不高,接了一钱银子相当高兴,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对我说:
「小娘言重了,奴这就去帮您找秋娘姐姐。」
又一次来到杜秋娘的雅间,这次她对我态度热络了很多:
「你的兽炭我们昨日里试了试。」
「今儿清晨楼里盘账,账面上多出了不少贵人赏钱。」
「听雀儿说,你又弄出稀罕物件,可否给姐姐瞧瞧?」
我将荷包从怀里掏出,递给了杜秋娘。
对于自己做的绣活,我还是信心十足的。
青色的提花缎面上,绣满了大朵大朵的绣球。
每一朵绣球花蕊都用了米色、鹅黄、萱草黄和秋香色四种颜色过渡而成,极为灵动自然。
杜秋娘接了荷包,啧啧称奇:
「你这绣工当真是精细至极,这荷包也大,能装进去很多小玩意儿,只是这带子,为何是斜的?」
我示意杜秋娘站起来,然后展开荷包带子,亲手将荷包给她斜背上去。
带子以她的左侧肩膀为支撑,绕胸入腰,将荷包稳稳地停在她腰间的右手边。
「这是西域那边传来的样式,这样佩戴荷包,稳稳当当的。」
「且荷包就落在手边,拿取东西方便不说,还防盗防偷。」
我整理好荷包,又取了雅间的铜镜给杜秋娘看。
杜秋娘高高兴兴地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
她是明月楼的管事,平日里出门谈生意,向东家报账,都是需要带许多零碎物件的。
官府限制青楼女子带丫鬟,认为贱籍就要有贱籍的样子。
包袱皮背起来太丑,一般的小荷包又装不下那么多东西。
我这个可以斜挎的大荷包,刚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见杜秋娘十分喜欢这个斜挎的绣球荷包,我松了一口气。
「秋娘姐姐喜欢就好。」
这便是要谈钱了。
杜秋娘自然也是知道的,于是她干脆利落地问我:「这个荷包多少钱?」
我盘算了一下布料成本和绣工成本,开口回答她:「不敢哄骗秋娘姐姐,荷包的底布、内衬、挎带都是提花缎料,绣线也是桑蚕丝的。」
「最低最低三两银,再低下去,我便要亏本了。」
杜秋娘闻言,从雅间的茶几暗格中取出了一锭银子,放在手心里摩挲:
「明月楼并不是我的产业,上头另有东家,东家还在帝都开了一些别的铺子,胭脂铺成衣铺的老板娘同我关系不错,我打算送她们几个。」
「还有楼里的花魁娘子,出去给人陪侍,又不能带婢女,也需要几个大荷包,这样好了,我订十个,你给我便宜一些,二两五钱怎么样?」
我眼巴巴地望着杜秋娘手里的银锭,看这个大小,最起码那锭银子有三十两。
但谈价格这种事情,谁露了怯,谁就输了。
傅太微,你也是在高门朱户里混过的,不许丢人!
我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锭银子上面挪开,开口向杜秋娘告饶:
「有好东西不忘姐妹和下面人,秋娘姐姐真是一等一地仗义,话本子里的红拂女也不过如此。」
「只是姐姐到底也给我一条活路吧,二两五钱银子,到底是回不来本钱的。」
「要不这样,我再随着每个荷包,给姐姐送一支自己扎的绢花如何?保证与市面上常卖的那些不同。」
杜秋娘同意了。
揣着那锭约莫三十两上下的银子,我连忙出了明月楼,拿着身上的琐碎铜钱买了一杆戥子。
找了个僻静无人的胡同,在戥子杆上放上小秤砣,另一头放上杜秋娘给我的银锭。
三十二两七钱!
秤高高的!
我欢喜疯了,想要笑,又怕引来流氓地痞。
只得拿袖口捂着嘴,偷偷地笑了一场。
6.
走在路上,我心里都畅快得想要唱歌。
身上揣着钱,我没敢在大街小巷徘徊,而是连忙回了家。
用剪刀把银子分开,我重新挖开了土,打开破旧衣裳,将剪开的二十两银子和自己之前花剩下的三两银子放在了一起。
埋好浮土,我又捡了几片落叶和枯草伪装了一下埋银处。
剩下的银子,我统统剪成了一两一个的碎银块。
做完这一切,背上背篓,直奔平乐坊的集市而去。
昨天卖包子的铺子旁边有个卖羊肉汤的铺子,浓白的羊肉汤看在我眼里,拔不出来了!
冬天合该是喝羊汤的季节!
平乐坊的羊肉汤铺子,购买方法是论斤称羊肉或者羊杂,再给客人单加浓白的羊肉汤。
麦子面饼和咸菜是自取的,不浪费小二就不会管你。
我交了三十文钱,称了一斤熟羊肉。
羊肉在碗里,混合着八角和咸盐的香料,厨子熟练地伸出瓢,在碗里准确地倒入浓白色的汤。
我都顾不得拿匙子,在大堂坐稳,端起碗来就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羊汤。
好香!
羊汤像铜熨斗一样把肠胃拾掇得服服帖帖。
里面的油星子更是极大地安抚了我体内蠢蠢欲动的饿意与饥渴。
泡了一斤半的饼,前前后后加了四次羊汤,连肉带饼带汤吃了个干净,我这才舒舒服服地出了铺子。
肚子里一有油水,这条命都显得更有意义了。
吃饱喝足了,我又出了市集,沿着平乐坊的街道往东走。
这边租子在帝都里算是便宜的,很多上京赶考的举子,都会在平乐坊东边租一个住处。
也因此,东坊那边有几家书斋。
我倒也不是想买话本来看,虽说话本我也确实喜欢。
但对现下的我来说,纯消遣的东西,还是太贵了些,用处也不大。
过去书斋那边,是想买几张工笔花鸟图当绣花图样。
如果有关于刺绣的书,还想要买上一本。
最好能买点便宜的纸笔,我照着好看的图,描一些新鲜的花样。
身上没背东西,又吃得饱,脚程就快了。
一盏茶的工夫,我就走到了平乐坊的东坊。
随便找了一个书斋,进去问了问,伙计相当热情,给我推荐了一本《妙绣拾遗》。
这本讲绣法的书,是前朝被誉为「神针」的娘子薛夜来晚年时所著。
虽然并不是手抄本,是印刷本,但也算是相当珍贵的一本书。
在伙计的注视下,我翻看了两页《妙绣拾遗》,很快被薛针神的描述吸引住了。
「我想要这本,加上一些绣花图样,伙计,一共多少钱?」
伙计很快算了出来:「四两银。」
四两……
我一下子变得很为难。
虽然不是拿不出来,但也忒贵了点。
我租的那个三间房带厨房天井和茅厕的院子,一个月都只需要一两银。
四两银可以付我四个月租子了。
但是想了想,有了这本书,我可以精心钻研绣技,多少个四两银都能赚出来。
正要开口让伙计把书包起来,身后传来了一个男声:
「四两银,我买了,伙计包起来给那位姑娘。」
我一转头,看到是叶临渊。
真是青天白日里见了活鬼了!
他好好一个平南侯府的世子,来平乐坊这种老百姓住的地方干什么?!
我心里暗骂晦气,别过头去不看叶临渊,只对着伙计温声说道:「我和那位公子不认识,不必包了。」
说着,我便拔脚就走。
看这位前未婚夫一眼,只怕我自己少活十年。
我走得很快,但是女子同男子体力有差距,叶临渊到底是抱着书追了上来。
「太微!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
这人怎么那么烦。
真千金傅天市回来之后,他已经从我的未婚夫变成了傅天市的未婚夫。
不去找傅天市卿卿我我,盯着我不放是几个意思?
怕他闹起来以权势压人,我到底还是停下了脚步。
「叶公子,你是凉国公府的未来女婿,而我已经同国公府没有任何关系了,烦请你自重。」
没想到听到我这样说,叶临渊更是来劲儿了:
「我听说,你脱离了国公府……你我毕竟是曾经有过婚约的,若是生计艰难,我可以在外买下一个小院来安置你。」
这不就是要我为人外室,跟傅天市同侍一夫吗?
那一瞬间,我真希望眼前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街头纵马时被人撞死。
我冷冷地盯着叶临渊,眼神不善,似有火焰迸发:
「我虽然无父无母,但还不至于流落到为人外室的地步。」
「叶公子话说完了吗?说完了,可以从我面前滚了。」
叶临渊听到这话急了,上前就来扯我的手腕:「太微,你我青梅竹马,何至于此。」
我早就防备着对方,立刻避开了叶临渊拉我的手,当街喊了一嗓子:「有人在帝都街上强抢民女啦!」
看热闹的刷地一下就围上来了。
甚至于把路都给堵了。
叶临渊虽然穿着打扮不像是一般人,但场面混乱之下,百姓们仗着法不责众,自发地开口讨伐他。
有好心人将我和叶临渊自发地隔绝开来,他还想拨开人群上前来找我,我果断张了张嘴:「叶公子,告辞。」
然后借助人流掩护,转身就走。
现在惹不起他,还躲不起他吗?
临了向人群外围看了一眼,却意外地看到了一辆相当豪华的马车。
许是路过平乐东坊,被人群阻隔在了路上。
冬日里的寒风,掀起马车的帘子,露出一个恍如芝兰玉树的身影。
那位公子姿态雍容徘徊,五官更是隽朗都丽,惊鸿一瞥之下,令人心折。
叶临渊已经可以说得上是俊秀公子,和这人一比,却远远地不如了。
只是他身上那件月白织锦莲纹的华服,不怎么好看。
男子的衣裳不该用莲纹的,显得女气。
若不是有这人一等一的五官气度压着,这衣服穿上身就是一场灾难。
这个公子似乎极为敏锐,隔着人群迅速地捕捉到了在打量着他的我。
他微微怔忪,冲着我客气地点了点头,然后伸手合上了马车帘子。
我也回过神来,淡淡地瞥了闹哄哄的人群一眼,拔腿就走。
顺着平乐坊的小巷子,我绕到了另一家书斋。
另一家书斋里也有《妙绣拾遗》,同样是标价四两银。
我付钱买下了这本书,然后又让伙计给我拿了一些绣花样子和纸笔颜料,一同包了起来。
付了五两七钱银子,我面上不显,心里面却极为肉疼。
和纸扯上关系的东西真的贵。
五两七钱银都能买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婢女供我使唤了。
回到了家里之后,我迅速地开始翻出工具,铺开料子,动手裁制荷包。
就这样,晚上烧兽炭,白天拿十个钱托跑腿的去明月楼送兽炭成品,然后绣花。
一晃五天过去,所有的荷包都已经制作停当。
荷包制作好了,还有答应给杜秋娘做的绢花没做。
天刚蒙蒙亮,我就将色彩各异的绢丝展开,先将有颜色的绢布包住做好造型的软铜丝,然后用细的桑蚕丝固定好,依次做出白色的短圆花瓣和绿色的修长花叶。
花蕊是我先前在集市上买的现成的,插进花瓣里,再用细蚕丝固定即可。
围着花蕊,我调整了一下花瓣造型,确认无误之后,再用绳子扎紧。
一支栩栩如生的水仙绢花,就这样完成了。
接下来,我又依着这支水仙花的样子,做出了四枝一模一样的水仙花。
如今是孟冬时节,过不了几天就要过年了。
帝都风气尚花,年底时节,权贵们都会摆上从暖房里拿出来的水仙,老百姓们则会选择价格更加实惠,花枝更加耐寒的红梅。
女子穿衣打扮,也要按照时令来做。
杜秋娘身份特殊,既要出入权贵之家报账,又要同贩夫走卒打交道。
因此剩下的五枝绢花,我便做了红梅造型的,方便杜秋娘和她的小姐妹佩戴。
做完这一切,我又掏出之前在书斋买的洒金笺和鱼鳔胶。
挑了张红底的洒金笺将大荷包与绢花包起来,再用鱼鳔胶封了口子,再提起笔,在封口处写上了「太微」二字。
嗯,不错。
既显得好看,又标明了是我傅太微所做的东西。
随后,我又扎了一只桃花形状的绢花,扭了两根粗铜丝当作钗棍,将绢花绑了上去,再用蚕丝线收尾。
一支绢做的桃花钗很快在手里成型了。
说句实话,我对那个说话软软糯糯,行事又相当温和得体的圆脸花娘雀儿很是有好感。
这支桃花钗子,是给她做的小礼物。
去明月楼送货的时候,并不是雀儿接待的我,而是另一位瓜子脸的花娘。
那位花娘接了东西,去给杜秋娘送了一趟。
她出来告知我的时候,我顺嘴问了一句:「雀儿姐姐呢?」
瓜子脸的花娘听我提起雀儿,皱了皱眉,但还是告诉了我:「雀儿在接客。」
「啊,这样吗?那劳烦姐姐将这支桃花钗送给雀儿姐姐了,这钱姐姐拿去买糖吃。」
我摸出了十五个铜钱,并着那只桃花钗交给了瓜子脸花娘。
不能亲眼看到雀儿欢喜腼腆的笑意,我有些失望地离开了明月楼。
杜秋娘接了货,便暂时没有绣活做了。
今日左右无事,天光还早,看样子还没过巳时,我便想着去杨阁老府上一趟。
倒不是我看到杨阁老位极人臣有心攀附。
而是……若不是他出言相救,我的命早就折在凉国公府了。
人生在世,应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人人各扫门前雪,怎管他人瓦上霜,世道本就艰难,愿意抽出手对你好的人,都是命里的贵人。
傅太微,你该当报答他们的。
关于杨阁老的故事,坊间传闻很多,而在所有传闻里,都有一条是板上钉钉的。
他嗜甜。
既然嗜甜,那就好办了。
送礼这种事情,要送就送自己银钱范围内最好的礼。
我想了想,回了平乐坊自己家里一趟,从地里挖出十两银,用宝蓝底的洒金笺包好。
然后坐在廊下,开始扎绢花。
说到杨阁老的夫人,还有个有趣的故事。
他七岁就考上了秀才,十一岁就成了贡生,十三岁中了举,十七岁那年,更是来到京城,考上了状元,授庶吉士,直接进了翰林院。
按理说,这样的一个天才少年,无论是地方豪强,还是州官京官,想跟他结亲的人,多了去了。
奈何杨阁老自打出生,胎里就带着隐疾。
怕连累别人家的女儿,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所有婚事。
也因此,他成了翰林院里少见的没有娶妻之人。
成了翰林之后,他将母亲接到帝都奉养,可是老夫人一到帝都,就因着水土不服病了。
杨阁老苦笑,他虽然擅长读书,但并不擅长侍奉汤药,照顾病人。
无奈之下,他只得找来牙行,买了一个婢女。
后来杨阁老的母亲去世,他想给钱遣散婢女,婢女跪在地上哀求,言说自己无父无母,长兄耳根子软,任由恶嫂把自己带到牙行卖了,好不容易在杨家过了几年的好日子,不想回家被再卖一次。
阁老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就留下了婢女。
后来他刚进内阁的时候,有一次赶上腊八,当时宫里面的太后召集了所有的内外命妇赐粥,唯独杨阁老家里没有女眷过来。
老太后不明所以,以为杨家女眷没接到消息,便让身旁太监亲自去杨阁老家里叫人。
正好赶上杨阁老出门访友,家里只有婢女在做饭。
婢女表示自己不是杨家女眷,只是个下人,可太监们为了交差,硬把她拉到了太后面前。
老太后看到婢女灰头土脸地来了,相当吃惊,问清了情况之后,表示杨阁老公忠体国,没有女眷照顾他怎么能行,你虽然贴心,但是到底没有名分,索性派人给她换上了大妆和婚服,梳洗过后选旨,把她许配给了杨阁老。
就这样,婢女一跃成了阁老夫人。
两人相守相伴多年,这件事也成了帝都城里的佳话。
阁老夫人年纪与杨阁老相仿,也有五十多岁了。
再加上她是清流文臣的夫人,给她做牡丹芙蓉、水仙红梅一类的绢花,定然是不合适。
我干脆用深黄色丝绢,给她扎了一支菊花绢花。
扎好了菊花,我又翻了翻从布庄买来的碎料子,从里面挑了一匹深紫色的,用盘金绣法,在上面绣了一只细铜线的蝙蝠,做成了一个小荷包。
按照国朝制度,阁老夫人出入都可以带婢女,给她做大荷包就有些鸡肋了。
都做好了,我扯了一张深青色的洒金笺从中间裁开,包好这两样礼物。
随后,我背上背篓,花六文钱雇了辆路边的驴车:「大叔,去崇仁坊的天香阁。」
大叔收了六个铜钱,驴车晃晃悠悠地就出发了。
崇仁坊在东市北边,是整个帝都距离皇宫最近的一个坊市,里面卖的东西样样珍品。
天香阁则在崇仁坊的东北角,全帝都仅此一家的糕点店。
到了崇仁坊,还未下车,一股子桂花、枣泥和各色干果混合的香气,就把我冲了一跟头。
见我进去,天香阁的伙计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我身上半新不旧的袄子,却还是恭恭敬敬地笑道:「这位小娘想要些什么?您自个儿吃还是送人?」
「招牌的糕点给我选上两盒,我想送人。」我对伙计说。
伙计的笑容更热切了些,一口气没停地给我报菜名:
「刚出炉的有甜甜花酿鸡,仙跳墙,金丝虾球,单笼金丝乳,曼陀样夹饼,巨胜奴,贵妃红,同心生结脯,御黄王母膏,见风消,七返膏,蔷薇樱桃锦,冷蝉儿羹,金银夹花平截,水晶龙凤糕,双拌方破饼,玉露团,汉宫棋,赐绯含香饼,甜雪八方寒食饼,素蒸音声部,凤凰胎,小天酥,箸头春,过门香,缠花云梦肉糕,蕃体间缕宝相丸……」
……
虽然我一个都没见过,但是听上去真不错呀。
这种店铺的伙计都是人精,见我发愣,立刻停了报菜名:
「小娘子送什么人?多大岁数了?口咸还是口甜?爱吃实点还是羹糕?」
我沉吟了一下,没跟伙计说实话:
「我兄长正准备科举,想着拜帝都城内的大儒为师,所以来买两盒糕点,充当上门礼。」
虚构了一个不存在的兄长,我继续编了下去:
「大儒年近五十五左右,口甜,爱吃实点还是羹糕,这我还真不清楚,伙计您看着推荐吧。」
伙计想了想,回身拿了一个水晶碟子,小心翼翼地用乌木木夹,给我取了几块不同的糕点。
「这几样颜色喜庆,也软糯,好克化,您看看,不中意我再给您挑。」
我望向水晶碟子,里面放了五种不同的糕点。
最漂亮的是正中间的蔷薇花状的糕点,糕体被捏成蔷薇花的样子,小巧玲珑,最绝妙的是每一片花瓣都是渐变的嫣红色,看上去格外诱人。
闻起来最香的是左下角的糕点,颜色雪白,方方正正,里面夹了碎的松子肉,蒸莲子肉,各色果脯,糕点特有的香味直冲鼻子,让人食指大动。
「这两样,劳烦您给介绍介绍。」我指着这两样糕点。
「蔷薇樱桃锦是用桂花饴糖加了上好的麦子面打的糕胚,师傅们亲手捏成花状,再上炉小火慢蒸,上面的红色,是用樱桃汁混合着蔷薇花酱又加了蔷薇花蜜,师傅们拿着小刷子,一笔一笔在花瓣上染上去的,这糕的工,是一等一的精细,配茶配酒都好,拿出去宴请客人也不掉价。」
伙计嘴巴不停地给我介绍。
光听着这个做法,我就觉得很好吃:「给我来一盒。」
「好嘞。」伙计飞快地拿出一个鸡翅木的食盒,给我打包了一份蔷薇樱桃锦。
「另一样是小天酥,做糕胚的时候夹了高丽来的大松子仁,江南太湖中心的莲子肉,西域运来的各色干果,都是些好材料,据说是天上的仙人吃了,身子都要酥倒半边呢,小娘子要多少?」
打包完了樱桃蔷薇锦,伙计笑着问我。
听上去不太便宜……
但是这伙计口才真好,我这么个不吃糕点的人,都有点心动。
「那再来一盒。」
踏入天香阁的时候,我身上还有接近六两碎银子和一些铜钱。
出天香阁的时候,我荷包里比我脸上还干净。
谁看了不说一声这伙计身怀绝技……
不过这伙计也教会了我一点。
要想把铺子做大做强,除了东西本身要好要时兴,还是得看伙计们口齿伶俐不伶俐,能不能打动客人。
以后有了本钱,在帝都开铺子,我也得找个这样的伙计。
7.
钱是一文都没给我剩下。
杨阁老的府邸离崇仁坊并不算近,凭借双腿走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我才走到杨阁老府邸旁边。
敲了敲正门,门房露出半张脸来:「小娘你找谁?」
宰相门前七品官,我立刻赔出一副笑脸:「这位大叔,我昔日落魄时受过杨阁老的恩典,如今生活略有起复,带了些土特产看望……」
「阁老是何等样人,岂是你这小娘说见就能见的?」
「再说了,谁都来攀附阁老,阁老还有清净吗?」
门房听了,立刻把头一缩,就要关门。
其实我身上要是有银子,给门房塞点钱,他会去给我通报的。
傅太微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
奈何天香阁那个伙计太能说了,我身上一时半会儿,是一文钱都掏不出来了!
正当我要被关在门外的时候,一个清淡矜贵的男声响起:「让她进去。」
我扭头,看到了那天在平乐坊东市马车上惊鸿一瞥的矜贵公子。
他瘦削白皙的手,冲着门房递过去一张拜帖。
看到了拜帖,门房相当吃惊,立刻打开了大门下跪:「参见沐殿下。」
门房这话一出,我便知道这位清贵至极的人是谁了。
本朝开国皇帝册封的异姓王不算多,第一代镇南王算是一个,他随着太祖南征北战,十八岁就因为军功被赐了丹书铁券,后来又因为平定南方土司有功,太祖干脆封了他一个异姓王。
爵位传了四代,传到如今的镇南王手里,更是拥有三十万人马的兵权,在朝廷上地位举足轻重,即使是皇帝也要敬重三分。
这位镇南王子嗣不丰,唯一的独子早早地定下了承袭王位。
全帝都能被称一声沐殿下的,想必只有我眼前这位镇南王独子沐瑾了。
见门房跪下了,我也半蹲,行了个女子的万福礼:「参见沐殿下。」
「不必多礼,跟我进吧。」沐瑾的声音从我头顶飘了过来。
就这样,我跟着他进了杨阁老府邸,顺顺利利地见到了阁老……夫人。
杨阁老位高权重,公事确实很多,我并无攀附之意,就不好打扰他。
虽然我傅太微不惧人言,但终究是孤女之身,贸然面见阁老,怕外人传出闲话来,对阁老不好。
因此求见的时候,我特意去了女眷所住的后院。
阁老夫人虽然是婢女出身,但多年做诰命夫人,性格格外疏朗开阔。
她收了我的礼物,却没有收我还给杨阁老的那包好的十两银,而是留我喝了一会儿茶,亲自把我送到了杨府门口。
「夫君身体有疾,与我未曾有过子嗣,倒是有许多学生,平日里登门的不在少数,但可惜都是青年男子,没有一人同我说说话,至于公侯之家,倒也有不少想把自己的侄女或是庶女送到府上来陪伴我与夫君,奈何夫君嫌弃这群人是冲着他的权力去的,从不肯让她们进门。太微,你是个好的,明事理,知进退,若是闲着没有什么事情,日后可以多陪我上门来聊聊天。」
阁老夫人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手。
唉,人若是上了年纪,总是会想着小辈们承欢膝下,杨阁老和阁老夫人那么好的人,为何没有子嗣陪伴呢。
可惜可惜。
「好,太微若是得了空,定当时常过来看您。」
我礼貌地冲着阁老夫人告别,这才转身,走到杨府旁边的巷子里等沐瑾。
一来是想感谢他让我能够进去杨府的大门,二来是想托他把杨阁老给我的钱,还给杨阁老。
阁老夫人不要我的钱,是对小辈的怜惜。
但是这钱如果我真的不还,那便是不识好歹、狼心狗肺了。
三来……
我还想有个生意跟沐瑾谈谈。
不知道沐王府的成衣是哪家绣娘做的,怎么如此不注重细节。
上次我见到沐瑾,他那身月白莲纹衣裳,绣花很是女气,压根不适合男子穿上身。
这次我见到沐瑾,他倒是换了身黑色生丝的衣裳,可是绣娘竟然把有光泽的缎面放在外面。
这衣裳要不是有沐瑾的脸压着,一定会给人一种乡下财主之感。
就算是美人,也不能乱穿衣裳啊。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蹲到了人。
见我在小巷子里等他,沐瑾明显是微微吃惊。
我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之前杨阁老曾经借给我钱财,如今我上门还钱,阁老夫人却推辞不受……」
沐瑾明白了我的意思,点了点头,嘱咐了一下身边的侍卫,让侍卫拿着我包好的银子,又一次地进了杨府。
「小娘还有何事?」
做完这一切,沐瑾侧着脸问我。
「我想替沐殿下做衣裳!」我冲着沐瑾开口。
沐瑾相当吃惊地看着我,白皙的面皮上微微泛上了红意。
随即,这抹红迅速地窜到了他的耳朵尖。
「小娘,瑾暂时未有娶妻的意思……」
一时之间,我陷入了沉默。
你没有娶妻的意思,我还没有嫁人的意思呢。
想什么呢这是。
「沐殿下,我只是觉得沐王府上的绣娘活计不好,给你做的衣裳也差点火候,配不上您的身份地位,想接过您做衣裳的活计,赚几个银钱补贴家用,您……不要胡思乱想。」
沉吟了一下,我还是直接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
这句话一出,沐瑾的脸色红得更是跟要滴出血来一样。
「对不住了,小娘,在南疆,女子只有爱慕男子的时候才会那么说……」沐瑾红着脸冲我道歉。
「是我一时性急,见不得沐殿下穿次品,这才贸然出口打扰,算来算去,还是我的错。」我急忙对沐瑾道歉。
「这些衣裳都是在南疆时,府上绣娘给做的,瑾此次回京乃是述职,在帝都暂留一年半载,因此没有带绣娘前来,」沐瑾害羞了很久,这才恢复过来,温声开口问我,「瑾穿得有什么问题吗?」
这问题可大了去了。
「既然殿下那么问,那太微便实话实说了。」我严肃地对沐瑾说。
「我与殿下初次见面,看到殿下穿了一身月白莲纹的锦衣,月白这个颜色倒是很衬殿下,但莲纹在帝都,一般是女子使用的,男子的衣衫上出现莲纹,不太合适,而且殿下本就长相明丽,这样穿会显得您弱气,换成树叶纹或者是瑞兽纹路要更好一些。」
「我与殿下再次见面,便是在今日了,殿下这身黑色衣裳,料子是极好的,却不知为何,绣娘没有用素面朝外,而是用了缎面朝外,缎面光泽感太强,穿在殿下身上,本就有喧宾夺主之嫌,绣娘还用了盘金绣,将金线压进衣服里,更是……」
我扶着额头,看着沐瑾身上这身黑衣,只觉得无语凝噎。
「殿下回京述职,定要出入很多场合,帝都的高门里都是些什么货色,我不说殿下心里应该也清楚,这样穿的话,会被那些碎嘴子在背后议论不懂礼数,殿下是何等样人,为何要受这种委屈?不如这样,殿下以后若是想要添新衣裳,可以来找我。太微一定给殿下做到最好。」
沐瑾沉吟了一下:「刚好年底,宫中宴席不少,要不小娘给瑾做一身能够赴宴,又轻巧保暖,还不至于太过于奢侈的衣裳。帝都的达官贵人们喜欢用皮毛,但瑾不喜欢,总觉得生灵自有灵性,为私欲以皮毛做衣衫,杀戮过重,不知道小娘能否用别的料子代替?」
「好,」我斩钉截铁地答应了下来,「一定给殿下做得妥帖。」
「那便以十日为期限好了,这是定金。」
沐瑾从怀里掏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靛蓝色荷包,递给了我。
我用手一掂,便知道这个荷包里放的银锞子,最起码有三十两。
三十两的话,刨去材料和工费,我最起码有十五两的赚头。
真不错呀。
而且沐瑾长得好看,万一他穿着我做的衣裳在宫廷宴会上惊艳四座,想必未来上门找我制衣裳的人,不会少的。
拿了钱,我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目送沐瑾离去。
他的轿子刚刚离开我的视线,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靛蓝荷包。
一片金光灿灿。
我的天爷!
沐殿下好大的手笔,一出手不是三十两银,而是三十两金!
我赶紧窥探了一下左右,发现没有人注意到我,抓紧时间将这个荷包塞进胸口暗袋,捂着胸口就激动地往钱庄跑。
发财了发财了!
时下的兑率,一两黄金可以换十三两银,沐瑾给我的荷包里约莫有三十两金,兑下来,我便有四百两银了。
有这四百两银,完全可以在帝都繁华处买个铺子,做自己的小生意了!
激动地跑到了钱庄里,我先拿着自己的戥子称了称,发现沐瑾给的是三十四两七钱金。
然后捡出约莫十五两金,找伙计兑了一百九十两银和七贯铜钱。
这笔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被人盯上会很麻烦。
于是兑完之后,我拿了五百文钱,让伙计做中人,叫了个短途的镖师跟着保护我。
没敢跟镖师说我住的地方,让他把我送到了平乐坊集市口,就把他打发回去了。
然后我跟做贼一样,溜达了好几条小巷子,确认没有任何人跟着我之后,这才回了自己的家。
一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挖开了之前存银子的地方,揭开破旧衣裳,把里面剩下的十几两银子取了出来,将沐瑾给我的十五两金,和钱庄兑的一百两银子放了进去。
这以后,就是我买铺子做生意的本钱了。
地窖里囤的蔬菜满满当当,灶台旁摞着干净的碗筷,大铁锅里焖着萝卜炖肉,上面的蒸屉里还有白白的馒头,半旧的棉袄棉鞋被炉火烘烤得暖乎乎,院子的角落里,埋着十五两黄金。
真是安心呢。
这一夜,我睡得极为香甜。
8.
第二天推门,院子里的薄土沾了一点盐粒子样的雪。
帝都下了小雪,我有些懒得跑,干脆收拾了二十多枚兽炭,托帮闲的人给明月楼送去。
帮闲去了又回,隔着我的院门递给了明月楼的结钱,还告诉了我一件事。
「明月楼的秋娘姐姐问你得没得空闲,想要当面与您说一些事情。」
直觉告诉我,和明月楼做的兽炭生意出了点问题。
看了一眼铅灰色的天空,我皱了皱眉,披上了厚实一点的那件批袄,还是冒着小雪,来到了明月楼后门。
敲了后门,并不见雀儿那张好脾气的圆脸,只见到上次那个瓜子脸的花娘。
「是秋娘姐姐叫我来的。」
我同花娘说了一声,顺顺当当地来到了杜秋娘所在的雅间。
一进门,便看到杜秋娘在门口处煮茶,见我来了,她温和地笑:「天气太冷,坐下喝杯热茶。」
我隔着案几,在杜秋娘对面坐下。
杜秋娘伸出手来,轻轻推过来一盏茶:「小娘,明月楼不能收你的兽炭了。」
我心中一惊。
兽炭是我为了立足于帝都,与明月楼谈的第一笔生意,很有意义。
而且,麻雀再小也是肉,虽然接下了沐殿下的衣裳活,但兽炭也是一个进项。
我低头,任由热茶氤氲湿了眼睫毛,无端地显出几分可怜来。
「还请秋娘姐姐告知,是太微做错了什么吗?」
杜秋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不瞒小娘,昨日凉国公府派了人来明月楼。」
我深吸一口凉气,表情顿时阴沉起来了。
已经脱离凉国公府了,他们还要赶尽杀绝吗?
这是要让我傅太微彻彻底底地滚出帝都了。
呵呵。
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冲着杜秋娘行了一礼:
「多谢秋娘姐姐告知我真相,日后若是姐姐遇到了什么难处,尽可以来平乐坊找我。」
杜秋娘还了我一礼:「不谢,望小娘子珍重自身。」
出明月楼的时候,我心情极差。
却撞见了一个在哭的花娘。
抬眼一看,是雀儿。
雀儿头上还戴着我做给她的那支桃花绢花,眼泪却簌簌地流了一脸。
她裸露在外的脖颈上有泛紫的血痕,下巴和眼眶上都带着乌青。
我脸色骤变,不由得走上前去:「雀儿姐姐,你怎么了?遇到了什么难处?」
雀儿呜呜咽咽的,语不成调。
原本在一旁安慰她的瓜子脸花娘叹了口气:「雀儿之前有个相好的恩客,长期包了她,那人脾气很好,可后来他家里大妇知道,那人便断了与雀儿的来往。雀儿无奈,便只能继续挂牌接客,奈何运气不好,接连遇到了三个恩客,都喜欢折磨女子,这几天雀儿被打得身上一块好皮都没有了……」
瓜子脸的花娘说着说着,物伤其类,也流下泪来,挽起雀儿的袖口给我看。
「青楼女子本就是贱籍,被生生打死了,也是我们的命了。」
我抿着嘴唇,看着雀儿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鞭痕。
靠近胳膊肘的地方,还有两块铜钱大小,溃烂红肿的烫伤。
显然是恩客起了兴致,拿着烧红的水烟烟杆烫的。
命吗?
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擦掉了雀儿脸上的泪:「你想赎身吗?」
这下,轮到雀儿愣住了。
她都忘了哭,抬眼望向我:「奴从小与家人失散,记事起就在扬州那边的坊间被当作瘦马培养,十三岁开始挂牌接客,如今也有六载,烹饪针织是一概不会的,如果不做花娘,奴还能做什么呢?」
「我打算在帝都开个铺子,缺个能说会道的伙计和女眷打交道,管吃住,但是身契需要留在我这儿。」
「你若是想跟我走,我可以带你离了这火坑。」
我看着雀儿和那个瓜子脸的花娘,郑重其事地开口。
眼见雀儿还怔忪,瓜子脸的那个花娘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她身上的伤口:「你傻啦?!快答应这位小娘。」
然后瓜子脸的花娘飞快地挂上笑容:「小娘,雀儿自己也有恩客打赏的积蓄,和赎身钱对抵,落在实处,您花不了几个钱的,她性格脾气是整个明月楼最好的,最和气不过的了,将来一定能帮上您的忙。」
被那个瓜子脸花娘一按,雀儿才在疼痛下反应过来:「奴自是愿意的,只是……」
雀儿看了一眼身畔的瓜子脸花娘,似有不舍。
瓜子脸花娘眼里含着泪水,嘴上却没有停下数落雀儿:「这位小娘是你的贵人,牢牢地把握住就是了,何必挂念明月楼里的人,哪有要离开地狱了,还回头看一眼的?是不是傻?我们都各有相好的恩客,哪用得着你惦记?快答应她。」
说着,瓜子脸的花娘就把雀儿的头冲着我按了下去,一边按一边冲我赔笑:「小娘子替她赎身便是,她答应了。」
雀儿好不容易从瓜子脸花娘的手里把头挣脱出来,犹豫了许久,这才点了点头。
瓜子脸花娘迫不及待地带着我敲开了杜秋娘的雅间。
听说我要为雀儿赎身,杜秋娘略有些吃惊:「我在明月楼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女子给女子赎身的……小娘子是个心善的人,雀儿跟着你定会另有造化。」
她取了账本,当着我和瓜子脸花娘的面算了许久,这才算出来雀儿的赎身银子是多少。
十一两,一个妙龄花娘的价格。
命如鸿毛,身似野草。
我并没有多说,而是掏了十一两碎银给了杜秋娘。
此时的花娘被赎身脱籍,是要过官府的,杜秋娘收了银子,差人唤了官差。
趁着官差来的路上,雀儿回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一些能够带走的东西。
青楼有规矩,花娘被赎身的时候,与她交好的小姐妹是要凑一些首饰给她添妆的。
雀儿背着包袱,与昔日姐妹一一作别,不一会儿,手里便被塞满了各色各样的首饰。
我好奇地看了一眼,多半都是些缠花绒花,稍微好一些的,是银鎏了一层薄薄金水的耳坠子。
官府的差人很快就带着文书来了。
把雀儿的青楼贱籍改成了婢女奴籍,我同杜秋娘按了手印,一式一份。
见我收好文书和身契,杜秋娘招手,把雀儿叫过来,将自己腕间的一个丁香花银镯子拔了下来,套在了她手上:「出去之后,要听小娘的话。」
雀儿含泪,冲着杜秋娘磕了个头:「是,谨遵秋娘姐姐教诲。」
一切都处理妥当,我带着雀儿出了明月楼后门,顶着小雪往平乐坊走。
「等等,等等!小娘且慢行!容奴同雀儿说几句话!」
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瓜子脸的花娘揣着什么东西从明月楼里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拦住了我和雀儿。
「遥影姐姐,你……你好自珍重。」
雀儿发梢间的桃花钗染了一层薄雪,含泪冲着瓜子脸的花娘开口。
花娘们喜欢相互结拜,这个遥影,显然是雀儿在明月楼里的结拜姐妹。
遥影听雀儿那么说,眼眶也红了起来,她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交给了雀儿:「我也没有什么好给你添妆的,唯独我娘死前,留给我一支水头不错的簪子,你留着以后嫁人压箱底用。」
雀儿推辞不受:「遥影姐姐,你当年为了它,在继母手里差点被生生打死,如今我怎么好意思接你用命保下来的念想……」
「给你,你就拿着。」遥影将这支簪子以一种强硬而不容拒绝的姿态塞给了雀儿。
雀儿无奈,接了簪子,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我走了。
最后我扭过头,往明月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小雪的天气,遥影衣着单薄,被冻得瑟瑟发抖,却还是站在明月楼前,目送着我带雀儿离去的背影。
出了桂康坊,我问雀儿:「遥影是如何被卖入明月楼的?」
雀儿轻柔地叹了口气,眼泪在小雪里结成了冰。
「她本是小官的女儿,生母死得早,长到八岁上亲爹又没了,继母嫌弃她在家里妨碍自己再嫁,干脆找了牙行把她卖了……」
我没有说话。
抬眼望去。
冬风肃肃,天地洁白。
一时之间,心里只觉得世间女子皆苦。
9.
但很快,我收起了怜悯别人的心。
因为我刚带着雀儿回平乐坊,走到巷口,就有之前雇佣过的帮闲悄悄上前,轻声提醒我:
「刚刚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大汉,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将小娘你的院子给砸了。」
我拔腿就往家里跑。
然后看到了院子里的场景,差点当场厥过去。
大门给我踹烂了半扇,门闩都给我用利器剁断了;地窖里的萝卜白菜扬了一地,沾了雪又沾了泥;放在杂物房用来扎绢花的绢料全被撕碎了,整理好的蚕丝线被团成了乱麻;正房里的火炕被砸塌了一半,我在炕上的棉被和被单都被扔到了地上,上面还有凌乱的脚印;厨房里做饭用的大铁锅给我拆下来砸得变了形;连井水里都被倒了墨汁!
好一个凉国公府!好一个傅天市!
断人生意在前!砸人院子在后!
我恨得牙根都痒痒。
傅太微这辈子,必与你们不共戴天!
雀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到这场面也是愣了一下:「小娘,要不,我们先收拾起来?」
我咬牙切齿地对雀儿说:「先别收拾,我们报官。」
留下雀儿一个人看着院子,我很快叫来了巡街的官差。
巡街的官差看了院子里的杂乱,收了我的一两银,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表示自己会查。
查?查多久?
查出来是谁之后,他们敢去抓凉国公夫人还是傅天市?
无非是见我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娘,因此收了我的银子还敢敷衍于我。
眼见官差就要告辞,我在他身后飞快地张嘴:「限您一天内破案……」
为首的官差立刻回头:「这位小娘,你在说笑?」
「我是个绣娘,接了沐王府和杨阁老的差事,只是暂住在这里而已,」当着官差的面,我冷着脸,上前一步,指了指地上被撕碎的绢布,「若是您几位查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那我交不出沐王府和杨阁老给我的差事,便只能一五一十地据实向沐殿下和杨阁老禀报原委。到那时,我讨不讨得了好还在两说,您几位身上这层官服会不会被扒下来,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为首的官差面上有些挂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帝都乃是天子脚下,入门砸院一事太过恶劣,哥几个一定给你找到这些泼皮。」
我这才上前,冲着官差们行了一礼,不动声色地又将半两银塞到了为首官差手里。
看着官差走远,雀儿窥了窥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我:「小娘,现在可以收拾了吗?」
「可以了,你去理蚕丝线和碎掉的绢布,按照颜色分门别类地把它们收好,」我对雀儿嘱咐,「还有,以后不要叫我小娘,我名傅太微,你叫我太微或者当家的都可以。」
趁着雀儿在理线的工夫,我瞥了一眼埋金银的地方。
还好,这块浮土被我用稻草盖住了,那群泼皮无赖没有发现这笔金银。
确认了钱财没有损失之后,我敲开邻居的门,借了桶井水,先把地上的萝卜和白菜都洗干净了泥水,晾在廊下备用。
然后叫了两个帮闲进了家门,帮忙淘井水。
随后去了集市上,叫来了木匠,言说要先给院子换一扇大门和新的门闩。
木匠那边的门闩都是现成的,门也好做,很快就做好了给我安了上去。
我跟他磨了磨价格,没磨下去,但木匠饶了我一把锁和相配的钥匙。
刚好锁头也被人砸了个稀烂,我没再多说什么,让木匠给我安好了门上的锁头,付了四钱银子送走了他。
然后找来泥瓦匠,让他帮忙,先是重新拿灰砖砌了睡觉用的火炕,然后让他在院墙四周抹一层洋灰,安上了密密麻麻的碎瓷片,防止再有人翻墙进来。
由于急着赶工,泥瓦匠带着徒弟们做完之后,收了我一两三钱。
铁锅烂成这样,显然是不能用了。
帝都铁价格一直很贵,新买一个太费钱了,我让帮闲帮忙把锅抬到铁匠铺,铁匠看了看,说可以融掉给我做一个新的铁锅,让我三天后过来拿锅。
付了两钱银,拿了铁匠铺的条子揣好,我回了院子。
此时井水已经淘好,两个帮闲一人给了一钱银子。
打发走了他们,雀儿这才从杂物房里出来:「太微,奴已经都整理好了。」
我去杂物房里看了一眼。
雀儿心细,此时蚕丝线已经被她按照颜色由浅及深整整齐齐地码在了竹筐里。
碎绢布也按照颜色重新用丝线扎好,码在了另一个竹筐里。
「浆洗会做吗?」我问雀儿。
「奴不太擅长,但明月楼有帮忙浣洗衣裳的妇人,奴见过如何浣洗。」雀儿回我。
「那我来洗衣服,你来打下手,厨房里的柴火抽出来几根,先烧水。」我嘱咐雀儿。
由于铁锅还没有被送回来,雀儿敲开了另一家邻居的门,借了个瓦罐和一些皂角,在厨房烧热水。
我拿着剪刀,将脏兮兮的被子的被面拆卸下来,见水还没开,去了趟厨房。
米面粮油和柴刀被我藏在了灶台后面,倒是没有被波及。
柴火散了一地,做好的兽炭给我全踩碎了,黑灰色的炭粉混合着碎炭块洒了一地。
我先收拾好了柴火,然后拿起扫帚把碎炭块扫好。
这些兽炭是卖不出去了,但可以留着自家生火做饭用。
打扫干净厨房,雀儿的水也烧好了。
我将热水倒在了家里唯一一个完好的木盆里,又打了点井水混了一下,拿了皂角开始洗被面。
洗了一半,门口有人敲门。
雀儿上前开门,迎人进来。
是为首的那个官差,还拖着一个鼻青脸肿的泼皮无赖。
「这位小娘,为首的泼皮,我已经抓到了,你想要私了,还是上公堂?」
此时民间纠纷分为两种,上公堂就是去衙门那边告官升堂,私了就是官差调解下,纠纷两户商定好赔偿数额,不上衙门。
泼皮被绑着,跪在地上大声求饶:「小娘子饶命!我也是收了人家的一两银才鬼迷心窍做了蠢事!您这貌美如花沉鱼落雁的,就大人有大量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我私了,」我没搭理泼皮的求饶,抬手塞给了官差五两银,「大冷天的,官爷您受累,拿去吃酒吧。」
五两银子不算少数。
相当于眼前官差一年的俸禄。
官差飞快地收了银子藏在袖口,看了一眼泼皮和我:「这片儿属于我管,我知小娘子心里有气,但也不可随意闹出人命来。」
「您说笑了,我是个绣娘,干的都是正经买卖。」我瞥了一眼官差。
他收了我的银子,话说得巧妙。
言下之意就是,只要不弄出人命,其余的事情,他一概不管。
「雀儿,柴刀在灶台后面,给我取出来。」
见泼皮还在求饶,我不耐烦地对着雀儿嘱咐道。
雀儿连忙去了。
柴刀在手,我开始在泼皮身上比划。
嗯,切掉什么比较好呢。
他吓得涕泪横流:「小娘子,小娘子你不想知道是谁雇的我吗?」
我面无表情地挥下柴刀,齐根斩断了泼皮右手的五根指头。
「不必说了,我知道。」
要么是傅天市本人,要么是凉国公夫人。
里外跑不了这两块货色。
鲜血泼洒了一地,泼皮的惨叫声整个胡同都能听到。
雀儿后退一步,脸色惨白惨白地看着这一幕。
就连在一旁的官差,神情都有些难看。
我冲着官差福了一礼:「切了他五根指头,恩怨两清,劳烦您把他送回家吧。」
官差抽动了一下面皮,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还是拖着这泼皮走了。
院子里只留下长长的血迹。
「雀儿,弄点沙土把血迹盖住。」
我嘱咐完了雀儿,去杂物房扯了块碎绢布,将地上的五根手指头捡了起来备用。
雀儿平复了一下心情,从院子里铲了一些土将血迹盖上。
眼见她忙活完了,我开口:「饿不饿?把你从明月楼带出来的东西收拾好,跟我一道,出去找点吃的,然后去客栈住一晚。」
火炕那边的洋灰还没干,显然今晚上是不能在家睡的。
雀儿受了惊,但语调还是温温柔柔的:「奴有些饿,太微,我们吃点什么?」
这个点儿,帝都只有馄饨汤面摊子还开着。
很快,我和雀儿就收拾齐整,坐到了馄饨摊子旁边。
馄饨好哇。
好就好在暖心暖身又暖胃。
汤底是猪骨头熬制的,面皮是白面里混了点绿豆面做的,馅儿是精瘦肉拌了盐粒子,沿着同一个方向搅打出筋,再稳稳地压在面皮里,汤头里加了紫菜和海米。
刚捞出来的时候,老板还撒了一把翠绿翠绿的细葱花。
顾不得烫,我捞了两个馄饨吃了,一嘴下去又鲜又柔,面皮和绸缎一样,滑溜溜软嫩嫩。
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
啊,是海米和紫菜的鲜香!感觉自己又重新活过来了!
我呼噜呼噜不顾形象地在摊子上一口气吃了两碗馄饨,只觉得四体通泰,神清气爽。
放下筷子,看着还细嚼慢咽的雀儿,我嘱咐她:「你先在这儿等着我,我买点东西,去去就来。」
三碗馄饨钱是三十文,我付给老板之后,溜达到了隔壁的摊子上,要了两个炸鸡蛋。
隔壁摊子的老板熟练地收下我十五个铜板,取了两个生鸡蛋在热锅沿上一磕。
「哧——」鸡蛋与热油的结合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老板不慌不忙地撒了点盐粒子和花椒末进去,然后飞快地抄着锅铲,将半凝固的鸡蛋黄打散,翻了个面。
不一会儿,金黄蓬松卷着焦边的两个炸鸡蛋就出锅了。
我抄着油纸包回了馄饨摊子,给了雀儿一个油纸包。
「给我的?」雀儿看着炸鸡蛋,犹豫着问我。
「给你的,」我点了点头,「本来今天是你来家的第一天,想带你吃顿好的,奈何遇到了这种事情,处理完月亮都上柳梢了,只能带你吃炸蛋了。」
「那就,多谢太微了。」雀儿小口小口地咬着炸蛋,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今晚的梦都是金黄蓬松的炸蛋味。
第二天,我和雀儿是被小二敲门声叫醒的。
「客官,您的热水放在门口了,不够吆喝一声,马上给您送到!」
雀儿穿好自己的衣裳,将装热水的瓦罐拿了回来,倒了点在木盆里,试了试水温,见我还是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叹了口气,先自己洗漱了,倒了废水,又重新倒了热水在盆里,催我起床。
我也不好意思再赖床,便也起来洗漱了。
刚洗漱完,雀儿就问:「太微,我们今天去哪儿?」
「去西市,买个护卫。」我对雀儿说。
被打砸了一遍,才反应过来,我是孤身女子的事实。
自己再小心,都是一个人,势单力孤。
西市那边有帝都最大的奴婢贩卖市场,很多都是国朝打败了外邦之后掳来的,我想去淘淘,看能不能买个武艺高强的侍卫,保护我和雀儿的安全。
还有就是,昨晚上睡觉翻身的时候,听到微微的抽气声。
想来是雀儿在明月楼被打出来的伤还没好全,虽然看大夫太贵,但也高低得给她买点药膏上上。
我可不是好心。
我日后是要做大生意的,若是身边的人身上有疤,这多不体面。
收拾停当之后,我让雀儿把不重要的随身物件收拾了一下,放在背篓里。
雀儿身上有伤,一番争执之后,背篓最后还是背在了我身上。
先带着雀儿去看了看伤,药店的坐堂大夫开了两味药膏,一共七钱银子。
付了钱把药膏给了雀儿,我拦了一辆驴车,给了赶车人六个铜板:「去西市。」
驴车有个好处,捎一个人也是六个铜板,捎两个人也是六个铜板。
之前我一个人花六个钱总有些心痛,现在六个钱坐两个人,属于占到了便宜,由是我看雀儿愈发地顺眼了起来。
很快,西市到了。
我倒是没有相熟的牙行和牙婆,于是带着雀儿在西市逛了起来。
西市不愧是帝都内有名的奴婢贩卖市场,极为热闹,摩肩接踵的都是人。
一条小路将市场一分为二。
左侧的是买家,各种抓着牙婆和贩子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驻足倾听了一下。
有大妇生不出继承人,怕叔伯兄弟上门吃绝户来买妾的;有小官来给家里独子买暖床奴婢的;有穷苦人好不容易攒足了钱想买个奴籍女当老婆的;最多的还是青楼的当家,她们眼睛毒辣地挑选着各种各样的小姑娘……
右侧的是卖家,更是多姿多彩。
有生病欠了巨债卖女儿的;有欠了赌债卖妻子儿子的;有家道中落父亲去世卖身求葬的……官卖的地方最热闹,因为人都有炫耀心理。
国朝的奴婢常见,外国的奴婢可要贵上很多,不是一般市井百姓能买得起的。
我拉着雀儿,在官卖的地方停了下来,认认真真地挑选侍卫。
官卖奴婢种类极多。
有长相柔美性格温顺乖巧的新罗婢;有力大无穷浑身漆黑的昆仑奴;还有眼睛湛蓝头发金黄的奴隶,据说是征西亚时候抓回来的当地土人……
雀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场景,有些害怕又有些讨好地说:
「日后若是奴生了病,做不得活,您可别把奴带到这儿来卖了。」
我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雀儿的发髻:
「我给你赎身,是想找个同大户人家女眷打交道的伙计,不会轻易卖了你的。」
「再说了,病了可以叫郎中,也可以跟我告假。」
「不需要担心那么多,我不是苛刻的主家。」
安抚好雀儿,我这才发现身边站了个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
见我说完了话,中年人带着三分恰到好处的殷勤,开口问道:「小娘子想买些什么?」
想来,这就是负责官卖奴隶的人了。
「这位先生,您这儿有会武的奴隶吗?我想买个当护院用。」
我冲中年男子笑道,顺手给他塞了十几个铜钱:「大人且拿去吃个果子。」
中年男子摆了摆手,没有收铜钱,脸上的笑容不变:
「小娘子,我们是负责官卖的小吏,怎好私自收受别人的银钱?」
小吏们没有品级,只挂了官身名头,一般都是地方上的乡绅或者是豪强出身,身上几乎不缺钱。
但是他缺不缺是一码事,我给不给就是另一码事了。
「原来不是先生,是大人啊。」
「大人自是公正廉洁,只是天冷,怕大人下了差,一时半会儿没有碎钱吃口热汤,这些拿给大人补充体力吧。」
我笑容不变地收回铜钱,取了袖口里在平乐坊集市上买的一小包十几块亮晶晶的冰片蔗糖,重新递给了中年男子。
这次,中年男子收了糖,开始一样一样给我介绍。
首先是抓过来的昆仑奴,几乎各个体力很好,平日里跟着我出门,抬取重物很是方便。
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摆手拒绝了。
昆仑奴确实是干粗活的一把好材料,但是一来是吃得太多,我心疼粮食,二来带着一个黑色皮肤的昆仑奴出门,着实是过于招摇了。
然后是几个大户人家犯了错,被发卖出来的护院。
这几个人武艺态度都不错,于是我开口问中年男子:「这些人犯了什么过错?」
中年人的脸色忽然有些尴尬,他低声说:「跟府里的婢女通奸。」
那我不要。
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确实长得不错。
傅天市跟个疯狗一样咬着我不放,一半原因是她觉得我抢了她的好日子,另一半原因是我曾经跟叶临渊有过婚约。
她觉得我长得好,叶临渊一定会惦记我,所以才往死里磋磨我。
再加上雀儿也曾经是明月楼的二等花娘,生得格外柔婉。
放这种有色心又有武功的成年男人在家里给我们两个弱女子看家护院,我这心得有多大。
接下来是从新罗抓回来的几个奴隶。
优点是性格温和,忠心耿耿,缺点是武功不太行。
这就更不行了,我要的是看家护院能当侍卫用的人,武艺不行光有忠心,靠忠心护住我和雀儿吗?
看了一圈,都没有合适的人选,我幽幽地叹了口气:
「要不,大人先吃着糖,我去别处去看看?」
负责官卖的小吏,能卖出去多少奴隶算在年底考核里,如果卖掉的太少,就算是有关系,上级也会责问的。
听了我要走,中年男人顿时有点着急:
「别啊,小娘子,我这儿还有一位……只不过情况比较特殊。」
「他特殊在哪儿?」我侧头问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咬牙说道:「他是个武艺很好的草原部落人,但是有个特殊要求,挨了我们很多鞭子,又饿了很多顿,都不肯松口。」
半晌后,我和中年男子来到了一个巨大的铁笼子面前。
铁笼子正中央是个年轻沉默的草原男子,即使是衣着破烂,辫子也散开,也能看出他英毅的五官。
旁边还坐着个穿着草原服饰,年纪约莫五十上下的老妇人。
「……他说要买他可以,但是需要连他母亲一并买走。」
中年男子硬着头皮给我解释道。
啊,买一带一。
「这人武艺怎么样?」我问中年男子。
「为了抓到他,军中死伤了一队人,最后抓到了他母亲,他才弃刀投降,」中年男子微微苦笑,「因为功夫高,他身价不低,但是他非要和他母亲卖到一处去,所以问的人多,有意向的少。」
我有些微微地心动,虽然两个人的口粮比一个人多,但是挟制住他母亲,不愁他不听话。
而且他母亲明显身上也没有什么隐疾,买回来使唤做饭烧火打水洗衣裳也行。
就是院子里只有三间房,住下他和他母亲有点窄。
寻思了一下,火炕够大,我跟雀儿可以挤在一起睡觉,之前的门板被傅天市的人踹坏了,但是坏门板我留着没丢,刚好可以用坏的门板搭一张小床,放到杂物房里让他母亲睡,他自己可以打个地铺睡厨房。
心动之下,我便开口问中年男人:「他和他母亲一共多少钱?」
中年男人比了个三。
「三两银?那我买了。」我眼睛一亮。
中年男人赔笑:「小娘子莫跟我开玩笑,官卖的价格是三两金。」
开什么玩笑?!
一两金兑十二两银,三两金就是三十六两银。
雀儿这种有名的青楼里的二等花娘赎身银子也就十一两!
三十六两够我买个不出名青楼里的小花魁留在店里招待男客了!
我确实能拿得出三两金,但我看上去就那么像冤大头吗?
我扯上雀儿扭头就走:「大人您慢慢卖吧,想起家中有事,洗的床单被面要收了,先告辞了。」
中年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外头晒得人暖洋洋的太阳,连忙上前几步拦住了我。
「别走别走别走,小娘,小娘,我的好小娘,价格可以商量。」
我用舌尖舔了一下上牙膛:「二两金,最多二两金。」
「二两金也太少了,您再加点。」中年人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
我摆摆手,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个老太太年纪都那么大了,还病歪歪的,万一死在家里,我晦气不说,还得饶棺材钱和丧葬费,家里面也是小门小户,伺候不起这尊祖宗。您要是真心卖,那我看在男人的分上,出个二两金,您要是觉得太少,那您继续挂牌卖,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遇到出手阔气的买主了。」
中年男人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一咬牙,一跺脚:「成。我去写文书。」
文书写好了,按了手印,我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
男的叫沙赫尔,他母亲叫埃兰。
两个人被从笼子里放出来,但身上仍然戴着脚镣。
我付了二十四两银之后,中年男人把两把钥匙给了我。
就这样,我得到了一个侍卫,一个干杂活的婆子。
雇了辆驴车把我们四个人拉到了平乐坊,刚刚走进那个小巷,沙赫尔突然说话了。
没想到他一个草原人,汉话说得竟然十分流利。
「你刚刚在诅咒我的母亲死。」他声音低沉里带着几丝杀气。
我花了二两金买的人!二两金!
他居然敢跟我炸刺?!
怒气一瞬间涌到了脸上,我骤然回头,指着他脖子上的奴籍烙印,声色俱厉:
「都被没入奴籍了,还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吗?」
「哪句话伤害到你和你的母亲了?我再重复一遍。」
沙赫尔的脸色黑得和锅底一样,但面对形势,还是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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