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捷烈日古器,我在中国访古迹,跨山越海只为看到你最古老的样子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路上的行走化为纸端的文字,纸端的文字成为历史的记载,历史的记载又指引着后世的历史学者踏上考史之旅。他们或是在草原大漠中探察历史的踪迹,或是在古城乡间搜寻过往的传说。

迅捷烈日古器,我在中国访古迹,跨山越海只为看到你最古老的样子

本期专题,我们邀请了罗新、王笛、谢湜和胡成四位历史学者,跟随他们的脚步,分别代表了北、南、东、西四个方向,跨山越海,行走在历史的古道上。

罗新以北京的健德门为起始,到终点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的明德门,行走了元代皇帝往返大都与上都之间的辇路;王笛走遍成都的茶馆,书写“袍哥”的历史;谢湜考察浙江的海岛,发掘明清之际海岛社会的变化;胡成沿着西北古道,一路搜集被岁月风尘湮没的沉默故事。

这是人与时空达成的契约。怀着一份对过去的好奇,装着一份对历史的敬畏,还有对真相坚韧不拔的执着,走上山海之间的历史之旅。

《新京报·书评周刊》10月29日专题《山海故人》的封面截图

专题《山海故人》B06-B07版

本文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10月29日专题《山海故人》的B01-B03。谢湜、罗新、王笛、胡成的专访完整版将会在接下来几天的二条进行推送,今日的二条即推送了谢湜专访的完整版,欢迎大家关注。

「主题」B01丨山海故人

「主题」B02-B03 | 山海故人:行走于历史的天地之间

「主题」B04丨罗新:在长城地带走近被忽视的普通人

「主题」B05 | 王笛:在成都古城发现平民历史的连续性

「历史」B06 | 谢湜:在浙江海岛寻找日常与非常

「主题」B07丨胡成:古道足印下湮没的西北往事

「文学」B08 | 《不安之夜》荷兰90后的“震惊现实主义”之书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旅行由脚下的足印构成,历史则建筑在记忆的沙丘之上。历史旅行,就像是行走在沙丘之上,双脚会不自觉地陷进记忆的沙土里,每一步跋涉,都会扬起前尘往事弥散在四周。

公元670年,当陈子昂站在幽州蓟北城楼上时,他的内心定然生出一种不胜古今之慨。他熟读史书,知道脚下这座城楼,据说是建筑在千年前战国时代燕昭王著名的黄金台遗址之上。战国时代,对他来说,那是一个英雄豪士心神向往的绚烂时代。挟策士人,纵横辩客风尘仆仆,辇毂于道,各以才智计谋,求售于列国诸侯。燕昭王正是这些策士辩客趋之若鹜的归宿之一。这位志在富国强民的君王招徕士人的政策之一,就是在易水之滨修筑一座高台,台上存放黄金千镒,以为延聘士人之资。无论是贪财慕利,还是真的被燕昭王的千金难买的求贤诚挚所打动,四方士人辐辏燕国,燕昭王也卒成一代霸业。

秦始皇封泰山碑,北宋拓片

尽管从汉武帝时代到马第伯所处的光武帝时代,中间经历了王莽新朝的中断和兵连祸结的天下大乱,距离秦始皇时代的封禅,更增加了一重秦末大乱的破坏性因素,但马第伯还是找到了当年武帝封禅时留存的一些古迹,包括一块祭坛上的石头,“状博平,圆九尺”,因为“时用五车不能上也,因置山下为屋,号五车石”。从泰山天门郭东上一百余里,马第伯又找到一个木质乌龟,“木甲”——“木甲者,武帝时神也”。又向东北方行百余步,终于抵达封禅之所,“始皇立石及阙在南方,汉武在其北”。在正式封禅的祭坛上,马第伯看见“酢、梨、酸枣狼藉,散钱处数百,币帛具”,这些混乱狼藉地铺在祭坛上的钱物,也被说成是“帝封禅至泰山下,未及上,百官为先上跪拜,置梨枣钱于道,以求福”用的物品。

传说与遗迹构成的历史记录,与亲身体验所描摹的文学叙述,两者同时存在于马第伯的这篇旅行记录中。尽管它纯属公务出差的记录,但作为游记,它同时兼具文学与历史两个面向。而这两个面向,也成为了后世中国旅行文学的两条道路。文学用以状写景物,抒发心情,驰骋想象,展现的是遣词用句的才华;历史则着眼于精准地记录,以及对蕴藏在路途与景观之中的幽微史事的钩沉汲隐,它所彰显的是博览群书的学识。

公元四世纪东晋高僧慧远的名作《庐山记》就是一个典型范例,开篇一节:“山在江州浔阳南,南滨宫亭,北对九江。九江之南为小江,山去小江三十里余。左挟彭蠡,右傍通州,引三江之流而据其会。《山海经》云:‘庐江出三天子都入江,彭泽西,一曰天子障’,彭泽也,山在其西,故旧语以所滨为彭蠡。有匡续先生者,出自殷周之际,遁世隐时,潜居其下。或云续受道於仙人,而适游其岩,遂托室岩岫,即岩成馆,故时人谓其所止为神仙之庐,而名焉”。描述地理形势以定位其所在,引经据典考证其来由,记述传说以论证庐山得名之来源。精准、明晰,几乎可以说完全是史家笔法,足显慧远的采摭书传,博闻广识。

接下来,慧远却笔锋一转:“风雨之所摅,江山之所带。高岩仄宇,峭壁万寻,幽岫穿崖,人兽两绝。天将雨,则有白气先抟,而缨络于山岭下。及至触石吐云,则倏忽而集。或大风振岩,逸响动谷,群籁竞奏,其声骇人,此其化不可测者矣”——庐山气势撼人的雄浑气象,跃然笔端,精心构筑的辞章,如泄水排云般连贯而出,即使是听到文言文就昏昏欲睡的今天读者,如果能够舌头不打结地通读一遍,也能感受到那种一吐胸襟的勃勃气势。这也是慧远的《庐山记》千载之下,得以列名经典的原因。

《玉山丹池:中国传统游记文学》,作者:(美) 何瞻,译者:冯乃希,版本: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3月

史与文的交汇,让旅行文学兼具博学与辞章两者之长。慧远的《庐山记》还在不经意间点出了游记与历史之间的亲缘关系。在讲到庐山第三岭时,他写道:

“昔太史公东游,登其峰而遐观,南眺五湖,北望九江,东西肆目,若登天庭焉。”

被奉为中国史学鼻祖的太史公司马迁,也曾是一位旅行爱好者。一如他在《太史公自序》中所坦陈的那样: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

尽管没有证据显示司马迁曾以史家笔法写过游记,但他本身足迹踏遍天下,旅行中自然也会访求故老,探听传说,记录下来,成为撰写史书的材料。就像他在《孟尝君传》的最末所写的那样:“吾尝过薛,其俗间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

司马迁笔下的孟尝君事迹,自然也有不少是他游历当年孟尝君封国薛地时探访所得——他的目的明确,是为搜集史料,他访问当地故老土人的方法,几乎相当于今天口述史的方法。司马迁虽然没有写下一篇历史旅行的游记,但他本身已经为未来的历史旅行写作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只是需要像马第伯这样的人,以他采择史料,探访故实的方法,完成这样一篇游记,作为开山之作,历史旅行书写,就以这种方式,在烘焙许久之后,新鲜出炉了。

到慧远撰写《庐山记》的魏晋六朝时代,旅行文学的史与文两种形式,几乎已经定型。五世纪谢灵运的《游名山志》虽然仅存三十余条,但也足以看出旅行文学的发展态势:“泉山顶有大湖,中有孤岩独立,皆露密房。《汉史》朱买臣上书云:‘一人守险,千人不得上’。”

其中既有精心雕琢的辞句“孤岩独立”,也有引经据典的史料“《汉史》朱买臣上书云”,这些几乎都成了未来游记的标准范本。前人的作品成为后世模范的典范,后世的作品中,也常常能看到前人的痕迹。就像陈子昂怆然泣下的《登幽州台歌》,谙熟典籍的人,也会发现他是在“化”《楚辞》中的《远游》一篇:“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两者对读,几乎会误以为陈子昂流泪的原因不是自伤身世的怆然,而是洗稿太过的羞愧。但“化用”前人本就是诗文创作灵感来源的公开秘密。诗文如此,游记自然也如此。因此,在阅读明代游记时,经常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比如徐世溥《游洪崖记》中“瀑奔流至此,则复冲激上山,左右喷薄,洗石壁,逆流同下矣”,就是在暗中学习慧远《庐山记》的韵律与措辞,也就不足为奇。

但这里还有一个关键问题,虽然最优秀的旅行文学是文史兼备的作品。但在书写游记时,指针是向文偏一些,还是向史偏一些,却是个值得忖思的问题。文史之间的旅行者,就像是在大漠中行走,前后左右,四面茫然似乎到处是路,也似乎无路可走,只能凭借直觉向前走去。

记与访

后可见来者

沙海之中,四顾茫茫,但就在迷惘不知该往何处前行之时,远处一座闪光的崖壁,却像烈日下的灯塔一样,指引旅行者在沙海中投奔而去。热浪渐渐被视线中的青葱绿色拨开,崖壁上的闪光也凝聚成一尊实像,那是一尊在崖壁上开凿的巨大佛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曜,宝饰焕烂”。旅行者长出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到了梵衍那国。

《阿富汗访古行记》,作者:刘拓,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6月

但玄奘不会在意今天读者的看法,就像他不会在意游记中这些细节的描述。事实上,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完成一部游记,其目的也不是为了给读者带来心驰神往的异域体验,他是在撰写一部西域的地理志书,就像史书中常见的《舆地志》《地理志》一样。他追求的是历史的简约与精准,而不是华丽的辞藻与抒发个人感受——那样带不来任何信息上的增量。

信息的增量,这是历史与文学之间最大的区别。历史可以使用文学笔法来讲述故事,但关键还是提供真实有效的历史信息,而文学则不然,它可以用尽各种华美繁复的辞藻来描述一件事物,但这些文辞本身抒发情感,给人增加阅读的快感与欢愉之外,并不能为故事素材本身提供更多的增量。游记一旦使用历史的笔法,就会尽可能地将文学色彩或是作为渣滓剔除出去,或者高度浓缩提炼,只留下最精准的一两个字的描述。游记越是偏向文的一方,就越是辞藻华丽,踵事增华;越是偏向史的一方,就越是不加点染,精炼提纯。

那么,什么样的游记适合用文的方法,什么样的游记又适合用史的方法呢?对短途旅行的作者来说,他要状写山川秀美,河海泱泱,他完全不需要穷究历史,只要用四五百字的华丽辞藻撑起这个短篇游记就足够了。他们的旅行是无目的也无计划的,只是为了抒发身心。游记对他们来说是文辞炫技的饰品,靓丽闪耀但徒有其表。然而,对那些预先设定了目标,并且需要长途跋涉来达成这一目标的旅行者来说,他们一路上要搜集资料,记录见闻,他们要保证自己的记述真实可信,而不是虚有其名的夸夸其谈。

那些浮夸华丽的辞句就像海绵中的水分,在沙漠真实烈日的炙烤下迅速脱水,只剩下真实本身。但真实也自有其力量,特别是当这种真实以一种残酷的坦诚方式书写出来时,尤为令人感同身受。玄奘的前辈法显的《佛国记》就是这样一部真实到令人痛苦的旅行著作。法显对自己的写作目的毫不讳饰,“将竹帛疏所经历,欲令贤者同其所见”,因此这部行记即使作为历史文献来读,也毫无夸大之嫌。在写到自己亲历的戈壁沙漠的环境时,他描述道:

“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

这段描述极富戏剧性,但也相当直白,正因为直白,因此令人毛骨悚然。因为法显叙述的是沙河中真实的、不掺杂一丝幻想的**,但其中绝望与希望之间天人交战的缠斗,却足以超越那些浮夸绚烂的文辞。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正是法显《佛国记》忠实的追随者。他也记述了可怖程度不亚于“沙河”的“大流沙”,其笔法与法显如出一辙:

“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行无迹,遂多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来者聚遗骸以记之。乏水草,多热风。风起则人畜昏迷,因以成病。时闻歌啸,或闻号哭,视听之间,恍然不知所至,由此屡有丧亡,盖鬼魅之所致也。”

法显与玄奘的旅行记录,可以说是历史旅行文学的典范之作:精准、充实、真实而毫不夸张,但却因其真实而带给人感同身受的强烈震撼。

光绪刊本《金石录》书影。

他的妻子李清照在多年后,回忆起当年丈夫在京师太学里当一个穷学生,那年他才二十一岁,就对金石碑刻有着深深的迷恋,每每到当铺里把衣服当掉,换得五百余钱,到大相国寺前的市场上去购买碑文拓片,“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两年后,他们又出京到外地做官,虽然身处穷遐绝域的荒僻之地,仍不辍“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最终整理出两千卷金石铭文,又特意编纂了三十卷《金石录》:

“呜呼!自三代以来,圣贤遗迹著于金石者多矣,盖其风雨侵蚀与夫樵夫牧童毁伤沦弃之余,幸而存者止此耳。是金石之固,犹不足恃。然则所谓二千卷者,终归于磨灭,而余之是书,有时而或传也。”

他猜得一点不错。1127年,北宋在金人铁蹄下沦亡,他与妻子李清照也不得不踏上逃亡之路,昔日精心搜罗的碑铭拓片渐次佚散,故居积藏的金石古籍,也被金兵烧劫一空。唯有三十卷《金石录》流传后世。但这一劫火遗存,一如李成笔下的《读碑窠石图》一样,足以激发起后来者的步追踵继的向往之心。五百年后的明末学者赵崡就是《金石录》的忠实读者,他自己踏访碑刻的行止,宛如一幅活脱脱的《读碑窠石图》:

“深心嗜古,博求远购,时跨一蹇(即瘸腿的毛驴),挂偏提,注浓醖,童子负锦囊,拓工携楮墨从,周畿汉甸,足迹迨遍。每得一碑,亲为拭洗,椎拓精致,内之行簏。”

在他之后的清代金石学名家黄易,则将自己在嵩洛之间访碑的经历,绘成《嵩洛访碑图》,淡淡数笔墨痕,勾勒出两三个米粒大小的人物,站在一方古碑前,细细琢磨。

撰文|李夏恩

编辑|徐悦东

校对|贾宁、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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