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歌曲100首,《禅诗精赏》共选唐宋禅诗一百首,苏轼诗最多,黄庭坚次之
还没回过神来,鹞子已飞过新罗去。住在南方,时光的变换几乎不着痕迹,很容易给人错觉,而变得迷茫起来。好在总有好书可读,也便减少了一分这危险。书当快意读易尽,周裕锴先生的新著《禅诗精赏》已读过几遍,可算这纷扰嘈杂中的一种补偿。
南宋画僧牧溪《写生花鸟图》(局部)一
诗和禅,在古人的世界里不可或缺,这既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也是超越日常的方式。使穷贱者易安,幽居者靡闷,莫尚于诗和禅。不过,一卷一卷一首一首的诗歌作品就在那里,实实在在,要问禅是什么,则就不太容易给出答案。
禅是什么呢?是一抹古老的神秘微笑?一段不知所云的话头?一通棒喝?是一杵夜半悠长的霜钟?一轮月?一瓣莲花?一瓯茶?从古以来的僧问师曰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回答。近代的铃木大拙也说:“禅是大海,是空气,是高山,是雷鸣与闪电,是春花,是夏日,是冬雪”,不过他接着说:“不,它在这一切之上,它就是人。”意思是,禅的中心事实是人,禅就在于人活泼泼地生活,在于行住坐卧的一切寻常日用事当中。虽然这个表述仍不能使人完全满足,但也已经足够直截明白。
行、住、坐、卧,佛家本有所谓“四威仪”之说,这其实也不需理会,它本来也是一切人的日常生活状态。历代不论僧人还是文人的禅诗,大体都不外是对于行住坐卧等生活日常的体验和感悟,即使纯粹发明禅理也是如此。翻开《禅诗精赏》,或者游山访寺,或者吟诗看画,或者宴坐静思,或者吃茶睡觉,也不论是山头的云、水中的月、衣带上的风,还是琴声、水声、杂戏、傀儡,还是风铃、枕屏、纸帐、镜子、蜂儿、蜘蛛,还是眼前各种的花,桃花、杏花、辛夷、牡丹以及柳絮、松枝,等等,满目皆诗,触类是道,一切都饱含诗意,富有禅理。这是真实的日常,也当然是禅心诗眼下超越了的日常。诗和禅,是超越日常的有效方式。
二
出行,比如游山,游山可以有各种游法,可以是欧阳修与众宾觥筹交错于琅琊山,可以是朱熹同三四亲友往游百丈山,也可以是袁宏道中秋萧鼓声中登虎丘,不过要领略山中深趣,体会诗的绝妙和禅的自在,不妨独往,像王维那样。王维晚居终南山山麓的辋川别业,“兴来每独往”,连裴迪也不邀,常飘然一身,自行山中,随己之意,只管行去,或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或是“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遇樵夫便笑谈闲话,往往忘时,过寺院就与山僧用斋,饭讫而去。行无所事,要行即行,要止辄止,适意自如。此种兴味,晚明人大约最懂,如谓“与衲子辈坐林石上,谈因果,说公案。久之,松际月来,振衣而起,踏树影而归,此日便非虚度”云云,晚明人的集子里有许多这样的句子。彼时的徐增也说:“独往,是善游山水人妙诀”“其中胜事,非他人可晓得,惟自知而已。”徐氏知诗,知禅,也可谓知游。
“一入青山便爱山,无心更拟出人间”,禅僧住持名山,或结庵孤峰,幽居草堂,听夜来雪猿啼岳顶,看鸟衔花落碧岩前,批风抹月,参禅吟诗,身与云闲,出世间外。士人则还需日暮辞山去,“田园归冶城”(孟浩然),他们的生活毕竟在人间烟火中,名利驱遣,杂事纷争,五色炫目,五声乱耳才是生活的常态。不过,尘世也是道场。禅师说:“若知物我冥一,彼此无非道场,复何徇喧杂于人间,散寂寞于山谷?”诗人说:“出处似殊致,喧静两皆禅”“只要心光如满月,在家还比出家闲。”
十字街头和孤峰顶上原无差别,只要消除妄欲杂念,返本还源,烦恼便无安脚处。更散淡一些,倘能了却公家事后,以一日半日之闲,坐清风北窗下,炉火焙香,啜茗哦诗,如曾几诗“烹茗破睡境,炷香玩诗篇”,无所用心,欢戚两忘,便得大受用大自在。
三
宴坐本是禅僧功课,如所谓“永日萧然坐,澄心万虑亡”“身心尘外远,岁月坐中忘”,虽然这一主要的修行方式在马祖之后不再被坚持,也仍然是禅僧不可缺少的日常生活。士人也是。王维独坐南山,看云起云散,舒卷自在,身世皆忘。李白夜宿庐山,“宴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感悟到时间的瞬间永恒。宋人耽于禅悦,尤好宴坐。黄庭坚就给好几位朋友的“宴坐轩”“宴坐室”题过诗作过铭。《宴坐室铭》一篇写:“李子宴处,不惰不驰。观宇观宙,使如四肢。不动而功,不行而迈。万物芸芸,则唯我在。”宴坐观心,湛然空明,虽是写李援,也事实上是写他自己。黄庭坚写宴坐的诗很不少,比如“宴坐漱灵根”“观物见归根,抚时终宴坐”“昼食鸟窥台,宴坐日过砌。俗氛无因来,烟霏作舆卫”等等。从尘俗中抽身出来,士人或处林下或居斋中,宴坐静观,矜躁尽化。黄庭坚也曾告诫一位朋友:“八方去求道,渺渺困多蹊。归来坐虚室,夕阳在吾西。”纵然是芒鞋竹杖踏遍千山万山,寻寻觅觅终日,如果迷失本心,终将一无所得,迷失有时难免,还须反求诸己,回归自我本心。禅家将人的心性比作一头水牯牛,说此牛“若落路入草,便牵出,若犯人苗稼,即鞭挞”。也有大象的比喻,须同驯象人驯伏大象一样,调伏心象。在黄庭坚看来,理想的境界是“无钩狂象听人语,露地白牛看月斜”的境界,心性纯熟自如,妄想烦恼消除殆尽,即使万物浮沉,也一切廓然洞豁。
《李白行吟图》南宋 梁楷四
最最平常之事,无过吃饭睡觉。人人都吃饭睡觉,但吃饭睡觉与吃饭睡觉有大不同。饥来即食,困来即眠,无所用心,是真得苏轼所谓吃饭三昧、寝寐三昧。倘若“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则显然就失去了吃饭和睡觉的本真。
只说睡觉,有人“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觉来心绪都无事,墙外啼莺一两声”,无住无碍,坦然自在,然而有人千般计较,万般思量,辗转反侧,夜深难眠,不免被“睡蛇”困扰。佛家把搅扰人无法安睡的烦恼称作睡蛇,必须用钩子从心里摒除之,睡蛇既出,才可安眠。钩出睡蛇也许不必多费周章,平常心最需要。苏轼有昼寝诗云:“身心两不见,息息安且久。睡蛇本亦无,何用钩与手。”大白天在窗下倚坐着竹几蒲团就安然睡去,万事不住于心,真是世间大解脱人。苏轼也另有一诗,说某君长鬣美须髯,一日被人问到睡觉时将胡须放在哪里,竟生出棘手的问题,此君当晚失眠,“归来被上下,一夜无着处,展转遂达晨,意欲尽镊去”。不经意一问,睡蛇即住其心,此君翌日早上果能一刀斩断,倒真能立下解脱,了此烦恼。
马祖说:“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生活的意义就在于当下生活本身,要行即行,要坐即坐,饥来即食,困来即卧,便是生活本来真面目。虽然即使被称为诗佛的王维、作为东坡居士的苏轼、作为山谷道人的黄庭坚,面对种种难解的烦恼,有时也不免有“自顾无长策”“万事不关心”的牢骚话,有“吾生如寄耳”“飞鸿踏雪泥”的幻灭感,有“浊泾清渭要同流”的愤懑语,但了不起的就在于,其内心足够坚韧和超脱,对于荣辱得失始终能以平常处之,不执着不黏滞,保持本真的自我,保持对生活的热情,因此也就能够诗意地、禅意地栖居于这凡俗日常之中,而真正从容自在。
作为诗选和赏析著作,《禅诗精赏》有着显著而独特的个性特征。全书共选唐宋禅诗一百首,并不刻意于文人或僧人的时代、身份、作品的比例。选诗或一首或两首,三首六首八首,多寡不拘,苏轼诗最多,黄庭坚次之,王维、惠洪又次,大都一人一诗。别集、总集、佛经、灯录、语录、颂古、笔记、诗话等都是其选诗来源,囊括殆尽而只撷取精华。也不执着于篇目编排,大体以时间为次,而又不完全如此。周先生工诗,深于禅,腹笥极富,胸次洒然,其解读禅诗,既以诗人之眼,对于诗中修辞之妙、造境之美,不惮辞费地进行解析,也以禅家之心,对于作者意旨之富、哲思之深,往往有精彩的诠释和提示,而解析中于内外典籍左抽右取,驱遣自如,又多自家心会独得,为他人所未道者。此书不只是禅诗赏析之作,或也可见周先生之禅也。
在《禅诗精赏》的卷首语中,周先生说:“倘若读者能从中得到几分人生智慧和审美享受,暂时忘却红尘中的烦恼和焦虑,也就算我做了一点功德事。”这是他写作此书的目的,也是期待。以上拉杂所说,用心于日常生活而超越日常,大约也包含在这一期待之中吧。(作者系香港浸会大学孙少文伉俪人文中国研究所副研究员)
(原标题:以禅入诗 日常是道)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张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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