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法栏目剧熬婚中开的什么车,普法栏目剧犟鸳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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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里正顾家的小女儿阿念胆子有点儿肥,看上谁不好,居然喜欢上一个杀人犯。
顾里正哪能同意,这小村女却如吃了秤砣铁了心,非那人不可,甚至不惜将上门说亲的媒婆全都打出去,还扬言要绝食以证真心。顾里正气了个仰倒,遂狠下心来禁了她的足。
父女俩都是出了名的倔脾气,谁都不肯先低头。顾母只得做起了中间人,先教训了顾里正一番,再端着顾念最喜欢的糕点进了女儿的门。
“做父母的哪里会害自己的儿女,那人已然有了前科,将来发起疯来再害了你可怎么办。”顾母是个水样的人,才开口便已涕泪连连,想起从前更添几分懊悔,“早知道是现在这个样子,当初说什么也不叫你去给你外祖母定扎作去。”
“娘亲,他真是个好人,从前的杀人事儿也另有隐情。他真的很好,女儿很喜欢。”顾念无奈地再度解释,说起那个人时眉眼舒展,露出独属于女儿家的羞涩与温柔。
她是知府小女,说亲媒婆踏破门槛,却偏嫁一蹲大牢的穷小子
1
顾念初见郭远的场景着实算不得美好,阴风阵阵的小泥房里堆满了纸人纸马。
白花花的人面、马面上,拿黑色墨汁勾着诡异的脸谱,周遭那花花绿绿的彩纸随着穿堂风发出渗人的哗啦声响,叫人身处其中便觉遍体生寒。
顾念胆儿小,被这阴森的氛围一笼罩,本就伤感的内心更添了一丝瑟缩,她害怕得捂住了双眼,颤抖着嗓音低声唤道:“请问有人在么?”
“有。”简短而利落的回应声虽低沉,却总算给这森冷的屋子添了一抹属于人间的活色。
顾念听着人声离自己不远,遂壮了壮胆移步过去。待绕过一座巨大的“金山银山”,才见到正蹲在地上糊浆糊的男人。
男人应声后便抬起了头,露出一张温和的脸。
男人便是郭远,此时的他仿佛于阴森深处透出的阳光,驱散开她的害怕与彷徨。
“我是来看看纸扎做的怎么样了。”有活人伴在身边,顾念总算想起来意。
她的外祖母前几日去世了,因为只有一个舅舅,所以她们全家都要去帮忙,她被安排来督促各类纸扎制作的进度。
郭远将手中的浆糊放下,领着她走到了后面的隔间。里头的纸宅已然成型,一应配套的纸人纸马也整齐地堆放在旁边。
她只瞧了一眼便连连摇头,呢喃道:“房子小了。”
外祖母住了一辈子的犄角旮旯,临终前的唯一心愿便是图到了阴间能舒展开胳膊腿,她牢记在心,只盼着外祖母的魂儿真真能在纸扎的宅院里幸福安康,可这纸扎的房子,尺寸貌似也太小了些。
“这便是您家当时来订的尺寸。”郭远以为自己记错,翻开本子指给顾念看。
“我只是想让外祖母能如愿上一回。”顾念捂脸低泣,舅母最是抠门的,外祖母在世时便不肯在她身上多花银钱,更何况到了如今,想必当时便只拣了最便宜的来定。
郭远静静地立在一边,他并未出声打扰,满满等着顾念将哀伤发泄出来。
“其实时间还来得及,你可以与我说说你想要多大、什么样的纸宅。”末了,他又特意多补充了一句,“放心,不会多收你的银钱的。”
顾念惊喜扬眉,而后又有些讪讪。从前那纸扎匠老头脾气又臭又硬,谁要是敢对他的活计挑剔,他是能将人给打出去的。而且返工费时又费力,郭远却说不多收一分。
“也算是全了你一片孝心吧,有孝心之人总会有好报。”郭远笑道,微眯的眸中闪过一丝苦涩,看得顾念微微一怔。
二人低声商议,男人低缓的嗓音里夹杂着淡淡的醇,轻言慢语里都是暖意。顾念听着格外舒服,随着他的形容缓缓将一幅纸宅图样儿在脑中展开,仿佛见到了外祖母在新房子里酣然入睡,听得心底的哀伤都稍稍冲淡了些。
两厢议定,顾念起身告辞。郭远特意走在前头,伸手将两侧纸人的鬼脸遮住。她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看着男人的动作心头渐暖,不过疑惑也越来越大。
纸扎匠素来被认为是个晦气的活计,导致一个村头就一个靠这个糊口的纸扎老人。可前一个纸扎匠干到老都没招来半个徒弟,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愿意来的。
因为发着怔,她都没注意到脚下,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郭远眼疾手快伸手相扶,她则于慌乱中碰掉了对方的帽子,正正瞧见他额角的一块刺青。
刺青入眼,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心头的暖意降为冰。周遭的纸人仿佛在笑,嗤笑她的错眼识人。
郭远将她的瑟缩看在眼底,立刻松开相扶的手,稍稍隔开二人的距离后,才暗淡了眼眸问道:“你没事吧。”
“既然东西已经订好,我就先回家了。”顾念忙不迭地往外走,对方的嗓音依旧温和,可此刻落在她的耳中却仿佛穿脑魔音。
她飞也似地逃出,直到出了门才长舒一口气。
往回走没多久,顾母带着儿子顾铮匆匆赶来,二人焦急的面色里都写满了后怕。
“是娘不好,怎就忘了这茬,让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过来。”顾母止不住地道歉,深知这不是个说话的地儿,立刻带着一双儿女离开。
一直走出老远,顾念才敢回头,她方才瞧得真真的,那男人额间刺有花纹,印有最深的墨色。
2
就在去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牢里也释放了一批死囚。临放出之前,官府对他们施以黥刑。额角刺字,染就黑墨,叫得百姓一望便知。
郭远的额间便有这样的印记,怪不得原先的纸扎老人能寻到这般年轻力壮的徒弟,也怪不得如今有好些办丧事的人家,宁愿走远路去邻村定货,也不愿意踏进那扇门里。
可舅母是个精打细算的人,郭远要价便宜且方便,她没理由不用,左不过等人家来送货时躲远些便是了。
郭远按时送货上门,依旧拿一顶帽子将额角遮得严严实实。众人自动退避三舍,三五成群地围在各个角落里窃窃私语,那递过去的目光里有害怕,也有一丝丝的兴奋。
顾念隔着窗户往外头瞧,知道那是长舌妇们即将风言风语时的征兆。她鄙夷地撇撇嘴,又不自觉去看郭远。
郭远的脸色淡淡,如古井般无波无澜。她倏然便想起那日他温和的笑,不知怎地心头微微一刺。可再想到他的身份,立刻又自嘲一笑,笑自己怎就圣母心发作,居然同情起一个杀人犯来。
外祖母的丧事按部就班地进入了尾声,待得棺椁下葬,顾念一家也便回了自己家中。
乡间的生活朴素且平淡,顾念继续过起了从前的安稳生活,忙时帮着顾母做些家务事儿,闲时便挎着小点心篮子去寻相熟的好友串门。
与郭远的相遇仿佛不过湖面的一场微澜,稍稍掀起便迅速平静下去。
顾念自己也没想到,她还会有机会遇上郭远,且是以那般狼狈的姿态。
正值农闲,她外出串门归来。因玩得尽性多耽搁了些时辰,待她踏上归程时已日头偏西。
她不愿顶着夜色赶路,便抄近路钻进了玉米地。谁知玉米地里竟躺了一个醉鬼,懒散伸出的脚直直将她绊倒。
“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别是来会我这个情哥哥的吧。”醉鬼睁着迷蒙的眼,伸手摸到一截纤细柔滑的腿,一时色心大起便扑了来。
顾念何时被人这般调戏过,吓得四肢并用便要逃跑。可她的腿还在旁人手中,被人轻轻一拉便又重新摔到地上,她害怕得连连尖叫:“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呜呜呜。”
醉鬼嫌她烦,干脆扯了半截衣角堵住她的嘴。她惊恐得浑身都直打哆嗦,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愈发昏暗的天幕。
“啊。”忽而,她的身上一轻,那个正欲欺辱她的醉鬼惨叫着被摔出去老远。
居然是郭远!原来他趁着夜色出门寻找纸扎材料,没想到遇上这一场纠纷。
血气汹涌进头脑,他对着醉鬼便是狠狠一拳,而后才注意到那个被欺侮的女子。这一瞧也着实吓了一跳,居然是前些日子见过的顾念。
顾念哆哆嗦嗦地掩着衣衫,此时也没空害怕郭远曾经的身份,只赶忙躲到他的背后寻求庇护。
郭远正死死按着那不断反抗的醉鬼,立刻转头催她快走:“你赶紧先回家去,别抄近路走玉米地了,太不安全。”
顾念不住地点着头,踉踉跄跄地就开始往外头跑。玉米地里人影攒动,那醉鬼竟爬了起来,已然与郭远滚成一团。
她不敢再回头,加快了脚步一气儿往家赶,待瞧见顾父才敢喘匀了气儿。她哭道:“爹啊,你快去看看,那个杀人犯别又把人给杀了啊。”
她不得不害怕,在她的认知中,杀人犯如何能被激怒,既有先例,再杀人便如同砍瓜切菜般容易。
如果对方为了救自己再犯下大错,那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得心安。她小声地祷告着,在屋里盼了又盼,盼到天将亮时终于盼回了顾父。
顾父一脸如释重负的神情,见顾念仍旧满脸的担忧连忙安慰道:“你放心,都没事儿了,有为父在,那醉鬼绝对不敢乱说话的。”
昨夜他匆匆跑去处理,那醉鬼已然清醒了几分,听说自己调戏的居然是里正家的女儿,吓得话都囫囵不全。
他全家老小都生活在村子里,清醒时便是借一百二个胆子,也不敢动土到里正一家头上去。
“那那个纸扎匠呢?”顾念打断他的絮叨,急切问道。
“嗯?”顾父一愣,沉默了半晌后才勉强说道,“那人能有什么事儿,自然是又回去干自己的活计去了。”
顾父的态度叫顾念起疑,虽然还有些惧怕郭远曾经是杀人犯的事实,可她素来知恩图报,在犹豫了几天后,还是决定亲自上门去看看。
破天荒地,纸扎坊竟没有开门,她敲了好半天才听到里头有趿鞋下地的声音。
待得郭远将门推开,她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右臂更是拿布条子斜挂在肩上。
3
“顾姑娘。”郭远没想到曾经怕他怕得要命的小姑娘居然敢孤身上门,刚要询问,又似想起什么般,探出头来看向左右,确定无人才低声道:“顾姑娘是有什么事吗?”
那夜的事情算得上悄无声息,夜晚的玉米地本就空寂无人,清醒的醉鬼根本没胆子再提,而他更不会提。
顾念感谢的话悉数噎在了喉头,她拿目光从郭远受伤的手、脸上一一绕过,半晌才闷闷说道:“我就是来看看你的伤。”
她本以为,作为一个曾经的杀人犯,在打架斗殴上肯定颇有些能耐,可结果却是他被地痞揍得皮青脸肿。
这般的尊容,再配以这般温和的嗓音,便与刻板印象里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形象彻底区别开来。她的害怕似乎淡了些,可以暂时只将对方当成一个普通人。
“就是些皮外伤。”郭远挠着头,不自在地将受伤的手臂往里藏了藏。
顾念的心头涌起几分愧疚,人家为了救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自己居然两手空空上门。
“我帮你做些家务吧,你的手挺不方便的。”此时再折回去提拎些物什太过矫情,她勾头看了看里头略显脏乱的院子,忽而灵机一动道。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可以的。”郭远连连摆手。
可顾念向来就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她猫着腰钻进院中,环顾四周后决定先从做饭开始。
男人的手受了伤,灶台上的萝卜被切得歪七扭八,她好笑地收拾到一边,而后手起刀落切出一盘新的萝卜丝来。
郭远眼见拦不住,只得仔细掩了院门后,也钻进厨房打下手。他燃起灶膛,架着柴火将铁锅烧得滚热。
顾念熟练地烧油炒菜,在烟火缭绕中露出满意的笑容。郭远烧完了锅又去帮忙择菜,顾念错不开手,又见他闲不得,干脆也就使唤开来。
不一会儿,两菜一汤被端上饭桌来,香喷喷的米饭也新鲜出炉。
郭远用完好的一只手夹起两个饭碗,又跑前跑后地搬来两张凳子。自从纸扎师傅过世后,他很久都没有与人同桌吃过饭了。
可这般舒心的笑还未蔓延上眼眶,顾念已解了围裙擦了擦手,背起自己的小挎包准备打道回府。
“你先好好吃饭,我晚些再来帮你收拾了。”她自认为做事周全,已然考虑起晚些时候该带些什么东西来。冷不丁抬头,却瞧见郭远那一闪而过的失落。
“麻烦你了。”郭远已将情绪调整过来。本就是他多想了,人家不过是为报恩而来,可自己还顶着杀人犯的身份,对方不害怕自己,还能屈身准备一顿饭菜就已经很不错了。
“哎,正好我也饿了,忙活半天吃你一顿饭不过分吧。”顾念去而复返,她有些受不住郭远那骤然黯淡的眼神,再加上相处大半日,郭远温和老实得人畜无害,她在心底又将对方是杀人犯的事儿多忘记了一丢丢。
郭远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眼角不争气地居然有泪花闪动。他默默地撇过头去,伸出手来瞧瞧擦了擦。
顾念体贴地只当没瞧见,招呼他品尝自己的手艺。郭远十分地捧场,不但把菜吃了个精光,还给自己多添了一碗米饭。
郭远伤的是右手,左手盛饭略显笨拙,顾念看得有些不自在,软软问道:“疼么?”
郭远正跟饭勺子较劲,第一时间不曾反应过来,等回过味顾念的问话,赶忙摇着头安慰道:“没多大事儿,就是普通的骨头错了位,休养些日子也就好了。”
顾念始终记得,那一晚的郭远就如同天神一般照亮了她绝望的眸,她的胸腔中再次升起暖意,促使着她问出心中的疑惑:“那一晚你为什么要救我?”无论是穷凶极恶还是懦弱无能,大抵都不会选择路见不平的。
“不过是不想再有女子,会因一时的厄运而被迫葬送一辈子。”郭远握筷的手一顿,他没有抬头,话语里有坚定,亦有惆怅。
顾念被这一丝淡淡的惆怅激起心中微澜,她直觉男人身上有故事。也不知是什么缘由,生性不爱多管闲事得她,竟一时好奇得很。
4
发烧的郭远给了顾念一丝接近故事的机会。
郭远居然生病了,当第二日顾念再过来时,没有人来迎接她,虚掩的门里头只藏了个烧得昏昏沉沉的人。
郭远昨日隐瞒了自己的症状,那托举的右手除了骨折,表面的皮肉也被锋利的刀子划开。那醉鬼竟随身带着刀,他一时不察被伤得皮开肉绽。
发炎的伤口引起了高热,他想靠着身体硬撑,结果没撑得过来。
顾念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瞧了瞧他皮肉狰狞的手臂,愈发觉得自己的责任之重。
她先悄悄去找了郎中,采买回祛风寒与治刀伤的药材,又忙前忙后地照顾一二。
郭远烧得迷糊,似察觉到有一女子在照料着他。那女子拿湿凉的帕子给他降温,拿粉末涂抹他的伤口,还将对症的汤药喂进他口。
他只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十分自嘲地弯了弯唇角,笑自己的痴心妄想。就凭自己如今的这幅模样,哪里还有女子敢靠近。如果还有,那便只剩自己的娘亲。从前生病时,总是娘亲伴在身边,就连进了大牢,也只有娘亲在外头守候。
“娘……”他伸出手去,握住一双柔荑喟然叹出声,唇齿间溢着浓重的思念。
顾念冷不丁被他握住,微恼的同时又稍稍红了脸,待要用力,再听到他这般情重的呓语,到底没忍心将手拔出来。
郭远睡了一个美梦,醒来时见到自己的孟浪,吓得缩回手的同时,将身子都蜷进床角。
顾念被他的动作逗笑,连气都生不下去,反而揶揄道:“你别再缩了,再怎么缩床角也不会变成地洞让你钻进去。”
“我不是故意的。”郭远结结巴巴地解释,脸又有些红,这次却不是烧的。他想解释自己是做了梦,可舌头不知怎地打了结,便只剩下鹦鹉学舌般的“对不住”三字。
顾念看着他呆头呆脑的模样乐不可支,眼见着对方的脸越来越红,这才不再逗弄,只将药瓶丢过去给他:“这个是治刀伤的,手臂我已经给你换过药了,回头你再看看其他还有没有地方受伤的,一起涂抹了吧。”
“谢谢,谢谢。”这下,重复的话语变成了感谢,直到顾念垮上自己的小挎包,郭远才反应过来。
“我明天再来看你,你炎症没消干净,这烧还是要反复的。”顾念尽职尽责地吩咐,显见是做好了照顾他到痊愈的打算。
郭远又呆住,回过神后拼命摆手道:“不用了,我……”
可惜,顾念没给他拒绝的机会,背着包径直便出了门。
第二日一早,又是准点儿到达。郭远果不其然地又发起了烧,于是顾念重复着昨天的动作,煎药汤、磨药粉、打凉水,忙得不亦乐乎。
依旧昏昏沉沉的他又做梦了,梦中有他、有温柔可亲的娘亲,还有暴戾无常的老不死。
老不死赌输了便喝酒,喝醉了便打他和他娘亲。娘亲如何舍得他挨打,总是拿柔弱的身躯将他护住。
他年幼时被绝对的力量压制着,除了将娘亲抱得更紧别无他法。那般温暖的怀抱,却是用即使伤痕累累却绝不弯折的脊梁换得的。
“娘……”他拼命想要抱住曾经的温暖,可当真正的温暖环绕,他又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果不其然,顾念被他勒在怀中,眼瞧着喘气都十分艰难。他吓得再次缩向床角,懊恼的同时脸几乎红成猪肝色。
“我真不是故意的。”他可怜巴巴地解释,连自己都不敢全然地说服自己。如果昨天的孟浪叫做偶然,那今日的动作怎么瞧着都似处心积虑。
顾念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见着对方与昨日如出一辙的道歉动作,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她现在十分怀疑,他的那道刺青别是旁人强加给他的,否则从他受伤的程度以及和他这么多天的相处来看,老实又羞赧的他,实在不像是一个能杀人的料。
好在第三日再来的时候,郭远不发烧了。他巴巴地展示着自己的神智清明,忙不迭地将汤药从顾念手中接过一饮而尽,又将一连串的道谢从口中飞出。
“你也别谢来谢去,说到底这也是为我受的伤。”顾念受不得他的碎碎念,示意他自去忙活,“你这伤一日不好,我就一日愧疚,等你痊愈了,你求我来我还不来呢。”
郭远还要再说什么,顾念已然扬起了自己的拳头。他只得住了口,专心调自己手中的浆糊。这几天的相处清晰明了,比起顾念的说一不二,隐忍的郭远更习惯迁就与退让。
顾念愉快地收拾起碗筷,直到钻到厨房时,才轻轻叹了口气。
在照顾郭远的日子里,她听到了他呓语里的幼年。暗淡而悲惨的幼年时光,着实算不得快乐。也许是怜弱的悲悯之心作祟,她想让他快乐些、过得再舒心些。
5
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顾念以此为准,一有空闲便往纸扎坊跑。兴许是瞧多了纸人,也兴许是有郭远在,她反倒胆大了许多,不但敢在纸人堆里自由走动,还敢盯着纸人的脸仔细端详。
郭远到底要靠着纸扎糊口,所以当手臂略略能动后便开始做活。顾念瞧着新奇,自告奋勇来帮忙。
边做活计边将纸扎制作中的“十万个为什么”吐出。她叽叽喳喳,郭远却甚有耐心,将她的疑惑一一解答。
顾念有时故意捉弄他,胡乱诌出一个疑问。他倒也实诚,答不出来便连连摆首,倒不怕展示自己的无知,反惹得顾念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平日里她所遇见的男子,为了在她跟前显出自己的本事,总爱不懂装懂,她只以为郭远也一样。
郭远解释得认真,道:“装模作样的撒了谎,日后便要用无数个谎来圆,圆不上了便扯成了两面皮。人嘛,活得真实些就挺好。”
顾念深以为然,也更加好奇起他的过往。郭远并不是本地人,要不是被人偶然间瞧见了额角的刺青,恐怕连罪犯的身份都无人知晓。
他也没有朋友,村人们人云亦云的版本根本当不得真,她更是一个字都不信。
而且这么多天相处下来,郭远本性温良,为人又十分正直,怎么瞧都是一个大好青年样。
她的思绪不断翻飞,丝毫没察觉自己快被这个男人牵扯了太多的精力,更没有察觉到门外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还是郭远警觉,扯着她便推进了内室。这厢刚掩藏好,那厢闹事儿的人已闯进院中。
“做纸扎的,你这是什么破手艺儿,那纸人纸马还没走到坟地,便坏了大半,可不是在触我家霉头么。”为首之人言辞凿凿,跟随之人附和连连。
隔着窗帘,顾念瞧外头气势汹汹的一帮子人有些眼熟,再一瞧便认出了是村里有名的泼皮。
那泼皮指使着老子娘围一身白麻瘫坐在院中间,口口声声都说男人做的纸扎质量不佳。
顾念在里头都听气笑了,纸做的玩意儿何时能抗得过水了?要是她没记错,泼皮焚纸扎的那天天降大雨。众人都叫他等上一等,可他偏偏犯犟,冒着大雨就点了火。
这泼皮最擅长的,便是倒打一耙与赖账。她本还纳闷泼皮犯的哪门子病,原来不要脸的后招等在这里。
“纸糊的本就不经水。”郭远立在院中央,没肯叫众人往里走。他脸色是温和的,话语是和缓的,试图与泼皮讲道理。当天的事儿他也听说过,天气如此,他也无可奈何。
“谁说我家的纸扎就淋了雨。”泼皮不打自招,正懊悔时,忽而被身旁人拽了拽衣袖,立刻又抖擞起精神,得意洋洋道,“你说经了水就经了水,有本事你找个人证去,就你这样的人,我看谁会帮着你说话。”
此话一出,郭远立时便如泄了气的皮球。他落下微翘的唇角,从眉梢眼角里透出无奈的苦涩来,他轻叹一声,道:“既然是这样,那这一单我便不收你银钱了。”
泼皮一听却不肯罢休,居然还狮子大开口索要起赔偿:“光那样可不行,我爹在该收阴金的时候没收上,你是不是还得表示点儿。”
顾念在里头听得快要气炸了,这世上怎会有这等厚颜无耻之人。不过她又疑惑,村人不都是十分惧怕郭远的么,怎这泼皮这么有胆量寻衅上门?
其实泼皮心中也有些惴惴,生怕郭远真的怒而动手。
前些日子他曾遇到一狐朋狗友,那人向他吹嘘,郭远白顶了杀人犯的名头却不堪一击,和自己对打都没怎么敢还手,想来是怕闹出事儿来,吃不得官府的好果子去。
他一听便动了心,特意也来寻郭远的晦气试试。本来只想着免去花销,这不是对方答应得爽快,叫他飘飘然了几分。
就在僵持间,郭远的肩再次垮了下去。他将脑袋垂得更低,轻说了句稍等后,回屋取银钱。两吊铜板叮当作响,泼皮喜笑颜开,终于肯吆喝着旁人搀起自家老娘打道回府。
待众人散尽,顾念这才从里屋钻出,她颇为恨铁不成钢,气鼓鼓地跺着脚,质问道:“你是傻吗?那泼皮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摆明了来坑你的银钱。”
郭远并未回转过头,他一直看着门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什么,想了许久,才慢慢回过身来,却不再说起泼皮的事儿,只是默默地拉开自己与顾念的距离,就如同当日顾念初见他害怕时,他所做的动作一样。
“顾姑娘,我的手也算彻底好了,以后你也不用来了。”他下着逐客令,不顾心底不自觉掠起的,淡淡的失落。
“嗯?”顾念没想到他突然转了话头,一时没反应过来。
“杀人犯不配得到别人的怜悯,我自知身份,不敢再和顾姑娘做朋友。”他将杀人犯三个字咬得极重,而后,自顾自探头巡视过门外,确定无人后将顾念推出门去。
6
顾念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直白地赶出门,一抹羞恼迅速爬上脸颊,她愤愤地踢着门,怒道:“郭远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不是因为那点子恩情,我会每天东躲西藏着过来讨好你。早知道好心要被当成驴肝肺,就算你烧死在家我也不来。”
门外暴跳如雷,门内却悄无声息。她叫骂了片刻,见里头人不肯给出回应,只得先愤愤回家,决定改日再“战”。
她是隐约知晓郭远生气的原因的。泼皮在嘲笑他无人能为他作证时,她虽然生气,却也不敢堂而皇之地走出来帮他。
村里的闲言碎语如刀,她虽然嗤之以鼻,却也不敢以身试之。这也是为什么自己虽时常过来,却每每总是避人耳目,隐瞒众人的原因。
可即使知道缘由,她还是生了大气。试问有哪个女儿家受得了旁人这般明晃晃的推拒,她从来都是享受旁人殷勤的那一个。
今次头一回对着一个男人小意,却要被他大喇喇地赶出门去,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决定了,她要生很久的气,要很久都不去见他。
一连半个月,她真的很认真地生着气。切萝卜的时候,假想萝卜便是郭远,手起刀落毫不手软;洗衣服的时候,假想衣服是郭远,揉捏搓洗咬牙切齿;就连睡觉时都不肯放过,举着琅琊棒痛打对方至自己心神舒畅……
接连的“出气”总算叫心里头好受了些,她这才想起自己的小挎包还留在郭远处。她不自觉翘起了唇角,给自己的行为找着最合理的理由。
自己可不是非要厚着脸皮再过去的,不过是怕自己丢在那里的物件被别人发现传出闲话去。
她说动便动,照样避着旁人熟门熟路地寻过去。她到时院门紧闭,瞧得她心头一紧。难道他的病又有了反复?
她有些焦急,伸手准备敲门,谁知门一推就开,还能隐约瞧见内屋里头似有人影晃动。顾念隔着门缝看,居然看到一截裙角,刚消下去的火气又噌噌直冒。
那一瞬,她着实有些理不清自己的情绪。唯一能察觉出的便是委屈,自己辛苦生了半天的气,结果对方跟没事人一般,和另一个女人说说笑笑。
不是他自己说的么,他那般的身份便该与旁人划清界限。怎和自己能划得,和那女子便划不得?
她哪里还顾得上“非请勿入”的准则,侧了身便跨入院中。里屋的人也正好掀帘而出,与还没来得及调整面部表情的她撞上了对眼儿。
她这才看清,郭远搀扶着的是一个中年妇人,瞧着年纪足够当他的娘亲。
事实证明,那妇人还真真就是他的亲娘。
“娘,这是顾姑娘,是这村里的人。”郭远惊讶地抬起了眸,给身边的妇人解释过后,又甚是不自然地唤了顾念一声。
顾念的火气儿被他的那一声“娘”给消了大半,可好歹还记得当初的不欢而散,很是傲娇地扬起脖颈,故意只拿鼻孔对着他:“我是来取我落在这里的包的。”
“我这就去取来。”郭远连连应承,转身进屋拿出已浆洗干净的挎包,小心翼翼地递给了顾念。
眼见着“借口”已经完成,顾念似乎没什么理由再留下。她咬了咬唇,又轻扫了男人一眼,见男人还是什么都没说,气得使劲跺了跺脚,转过身子便要离开。
“顾姑娘。”出声的竟不是郭远,而是他的亲娘。妇人亲切地拉住她,请求道,“顾姑娘,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到村口去。我这人生地不熟的,容易走错了路。”
她更加惊奇,这妇人居然不找自己的儿子,反找自己这个外人带路。
郭远听罢分外羞恼,扯了扯妇人的衣袖:“娘,您别……”
“儿啊,那人就在村外头等着为娘。”妇人无奈地撇过脸,只这一句,便叫男人落寞地松开了手。
郭远只得回转过身,重新看向顾念,将请求说得愈发小心翼翼:“顾姑娘,劳烦你替我将我娘送出村去。”
顾念本想拿乔,可听着他的温言软语,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她愣愣地说了声好,又耐心等着妇人与郭远告了别,才领着妇人朝村口走去。
郭远则一直站在院口,如一株泥塑般经久未动。顾念走出老远,再回头时还能看到他的身影。
“你一定是好奇,为何我不要他来送吧。”妇人的嗓音适时地响起,带着淡淡的感伤与无奈,引得顾念回了头。
“因为他是杀人犯呀,我一二嫁之身,着实承受不住太多的流言蜚语。”妇人低首,任脚下的泥地被砸出湿润的花,“可是,要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也不会背上杀人犯的污名。”
7
妇人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豆蔻年华时的妇人极美,求亲的媒婆都踏破了门槛。
就在妇人一家精挑细选时,外出给自家父亲送饭的她,竟被一无赖缠住。
醉酒的无赖在光天化日之下举止轻薄,叫得她名声尽毁。
流言如刀,她最终认命嫁给了无赖,本想着凑合过完此生。
谁知那无赖却是个赌鬼加酒鬼,赌输了或是喝醉了,便以殴打她为乐。
后来,可殴打的人选里又多了个亲生儿子。
妇人与其儿子战战兢兢地活着,等到儿子慢慢长大,无赖也将家财败得干净。
后来无赖又赌输了银钱,见家中卖无可卖,便将主意打到妇人身上。妇人风韵犹存,若是拿去抵卖,也好歹能多换几两碎银。
妇人不肯同意,自然又得无赖一顿好打。
时光终究赋予了儿子足够的力量,儿子不再软弱,他与无赖厮打在一处,三两拳便将无赖打得连连求饶。
最终还是妇人求情,儿子这才冷漠收手,却勒令无赖滚离家中。
那无赖只能咒骂着先行离开,也是他作孽太多,逃走时没注意脚下,一时踉跄,竟将头磕在一块尖锐的碎石上,一瞬间一命呜呼。
他倒是死得其所,却白白害了儿子担上一个杀父的恶名。
“院中到处都是我儿与那杀千刀的打斗的痕迹,那杀千刀的咽气时,又只有我儿与我在旁边。官府来了人,胡乱判案,硬说我儿杀了亲爹,给我儿判了死刑。幸亏上头还有青天大老爷审核案有疑点,只是将他先行羁押着。”
妇人提起从前依旧咬牙切齿,那些个痛苦的回忆里,因着天灾与人祸变得愈发苦涩,“后来好不容易查清楚了,上头也定了我儿无罪,判决书上都说了我儿不日便能无罪释放。谁知我儿出狱的日子与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的日子重了,那群无良官差,因疏忽给我儿硬打上刺青,待发现时已然补救不得。”
被迫顶上刺青的郭远也曾拿着官府给出的判决书与周遭人解释,可众人更喜猎奇,在风言风语的传播中,早将他彻底地钉在杀人犯的耻辱柱上。
眼见着家乡是待不下去了,他带着亲娘去别处讨生活。可那般的印记总有露馅的时候,周遭的善意也总会随着那暴露的痕迹而消失无踪。
后来,他便不解释了,居无定所地飘荡游离着。幸亏纸扎老人不嫌弃他,肯教他技艺给他糊口的活计,总算叫得他稍稍安定下来……
顾念侧耳倾听,将郭远惨淡的前半生一一听进脑海里。对于他的好奇轻而易举地从妇人口中透出,她却没有丝毫轻松之感。
她想起了郭远说起的救她的缘由,不由得轻轻捂着胸口,按住里头一抽一抽地疼。
“好姑娘,我与你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我儿子不是坏人。他从小便孝顺、心善、待人更是亲和有礼。你莫要怕他,也千万别不理他。”
快到村口时,妇人忽而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求道,“以后我是照顾不得他了,好姑娘,你能帮我好好照顾他么。”妇人只以为顾念与自己儿子因着那伤疤闹了矛盾,一心一意地解释着过往。
8
顾念怔怔地微张着嘴,她想要解释自己与郭远的关系,可话到嘴边却又舍不得说出口。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自己好奇的根源已解,可她还是想去见他与他说说话,便是什么都不说,光是在一旁看着也很好。
村口的一中年男人瞧见了妇人出来,笑容清浅地迎了过来。妇人亦露出一丝笑意,与顾念道过谢后,便与男人相携着离开。
顾念这才有些明白郭远不来的缘由,可就是因为明白,才愈发心疼起郭远来。
她默默地往回走,在寂寥的黄昏中悠悠地叹着气。
夕阳逐渐沉沦,晚风吹拂日盛,她后知后觉,自己竟又靠近了玉米地。
上次的经历叫她心有余悸,前方暗淡的路仿佛有猛兽蛰伏,等着将她吞没。
她害怕起来,身子微微瑟缩。后头似传来轻响,被刻意压制的脚步声,鬼祟且邪恶。
“啊。”她惊慌失措地叫出声来,抱着挎包便往前跑,却又因慌不择路被绊倒在地。
身后的身影渐渐露出了形状,她吓得瑟瑟发抖,凄厉的尖叫与哭泣几乎同时响起。
“顾姑娘,是我,郭远。”略带着心疼的,急切的嗓音响起,郭远不再隐藏身形,他飞快地跑过来,想要拍一拍顾念,又克制着将手收回,只不断用言语安慰对方,“我是不放心你一个人走夜路,便想跟在后头送送。”
顾念依旧没有起身,她半蹲在地上仰头看向郭远,借着月光看他柔和的眉眼,忽而心中的弦重重一动,终于知道了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是为何?
初见时,他的存在驱散了她心底对鬼的恐惧;再见面时,他又如天神一般护她周全。
为报恩,她照顾生病的他,在相处得宜中见识了他的真诚与善良。他闻言软语,她会心旌摇曳;他冷脸相向,她会患得患失;听到他的过往,她会心疼……
原来,这就是心芽的萌动。她捂住胸口,忽而勾唇一笑。借着月光,她看到对方眼底因焦急而来不及藏起的温柔缱绻。
原来动心的,从来都不是自己一个人。
“郭远,我好像喜欢你了。”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扭捏的人,她大方承认着,并十分肯定道,“你对我也是一样。”
“我是个杀人犯。”郭远并没有否认,可眼底的温柔,到底伴着躲进乌云的月光消散,他无奈苦笑,很是认真地强调道。
“不,你不是。”她急急地否认。
“可在世人眼中,我就是个杀人犯。”他平静地打断顾念的话,唇角的最后一丝笑意被压下。
火热的情愫被他这句话浇透。顾念忡然,想起村里头长舌妇们的如刀言语。
就在去年,一个守寡的年轻妇人因与一外男多说了几句话,便被村人们肆意诋毁。
她不敢想象自己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住那样的生活。她,大抵也是怕的。
郭远似早有所料,他缓缓地后退,将自己退到阴影中去。他微微地叹息:“走吧,我只远远地跟在你后头,送你回家。”
不过两三步的距离,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9
顾念生病了,倒也没其他什么症状,不过是恹恹地提不起精神。顾母也没往其他方面想,只打发她去沛县走个亲戚。
她也想暂时离开这个伤心地,给自己换一份心情。
她姑姑嫁在了沛县,家中正有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表姐。两姐妹自幼亲近,此刻相见更有说不完的话头。
她有表姐陪着,郁结稍解,也总算提起几分街头闲逛的心思。
沛县是大县,一条长街很是繁华。正逢有人家办着喜事,唢呐匠们一路欢喜着吹吹打打。
顾念也跟着凑了回热闹,一抬眼,见那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很是眼熟,多瞧了几眼后,才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
这个新郎官,不就是前些日子,在村头接郭远亲娘的男人么?
周遭人八卦不断:“这个新郎官可是个痴情人,瞧上了现今的新娘子就非她不娶。那新娘子原本是个寡妇,听说前头生的儿子也死了,孑然一身的便允嫁了。”
郭远怎么可能死了!
顾念心下腹诽,想起郭远,愈发捂住微疼的胸口。那日她送郭远的亲娘离村,妇人在将郭远的过往剖析时,曾涕泪连连地提起郭远的孝与善。
郭远不忍亲娘跟着自己颠沛流离,他拿到官府的赔偿银子后,一部分给了亲娘傍身,另一部分便寻了个口严的媒人,将自己的亲娘给嫁了出去。
他说,那死鬼父亲不值得亲娘耗费一生,他说,没有自己这个累赘,亲娘还能再得幸福。
她四下张望,果不其然在街角的一个僻静处瞧见郭远的身影。
他端正地跪在地上,对着喜轿远去的方向郑重地磕着头,送亲娘迎向她下一段崭新的人生。
她不自觉地走了过去,迎着郭远诧异的目光默然不语。郭远慢慢从地上爬起,亦不知该作何言语。
二人相顾无言,还是周遭途径的挑担人打破了尴尬。
长长的扁担甩来,郭远想也不想地拉她避让。脚步腾挪间,她踉跄跌进他的胸口,撞了对方满怀。
砰然的心跳从彼此的胸口蹦出,异常的速度叫得二人都微微涨红了脸。
“你到沛县来做什么?”顾念刚开口,便又懊恼地住了嘴。对方的来意一瞧便明,自己简直在揭人家的伤疤。
“我来补些货,做纸扎用的芦苇与彩纸不够了。”郭远讷讷解释,不自在地将帽子压得更低,在这里尚没有人知晓他的身份,仔细掩藏些尚能获得周遭人的温言笑语。
“这个地方我熟,回头我带你去采买吧。不提能拿到最低价,也总好过你这般鲁莽上门。”顾念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明明那晚二人已将话说得明白,可她还是忍不住地想要靠近,特别是如今无人识得他们的情形下。
郭远本想拒绝,可又不自觉地舍不得,遂懵懵懂懂地跟随在她身后。
刘家在当地也算有头有脸,顾念借着刘家的名号用得顺当。她素又是个不怕人的,与商家砍起价来头头是道。
郭远老实地跟在后头提货,半点儿也没肯叫她累着。
一路采买,二人都极其默契地没提起从前,尴尬的氛围也不过片刻,便被配合得当的采买给打破。
贩卖彩纸的小夫妻看得忍俊不禁,揶揄他们道:“就你们这样子还想充个兄妹,可别是情哥哥和情妹妹吧。”
郭远生怕坏了顾念的名声,对外皆称是兄妹合力。一众人都没有怀疑,此刻却被这对小夫妻一语道破。
他糙脸更红,佯装低头搬货飞也似地逃出。顾念也通红了脸,本想回怼过去,可一见这对小夫妻言笑晏晏的脸,遂将辩驳化为好奇。
“听外头说,你俩……”她本无意探听别人隐私,偏偏这位贩货娘子的经历与她太过相像。
刚才有一客人不讲理,见买卖不成便扯了嗓门诋毁这对小夫妻,说不过是贩货娘子,不是什么好货,要不然一个好人家的女孩儿怎么就看上了一个有窑姐当娘的男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就行,我嫁给他是因为我看中了他。我喜欢他,想要一辈子都在一起嘞。要是见天的听别人乱嚼舌根子,我这日子还过不过啦。”贩货娘子也瞧出顾念并非恶意,大大方方道,“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又不是过给别人看的。自己舒心就行,哪里用在乎别人的眼光。”
顾念愕然一怔,许久,她才悄悄上勾起唇角,随着贩货娘子的言语欢快笑道:“对啊,日子是自己过的,要怎么过,要过成什么样,都应该自己说了算。”
10
顾念归心似箭,她匆匆与郭远告辞,一回家便欲与父母摊牌。谁知她还未开口,兄长顾铮却急匆匆地跑进门来,惊叫道:“爹,不好了,那杀人犯又杀人了。”
众人大惊,顾念更是骇得立不住身子。昨天她刚跟郭远道别,怎今日他便又担上杀人的恶名。
她不肯相信外头的谣传,正巧父亲因着里正之职需去衙门里走上一遭,她便借着看热闹之名,也偷偷摸摸地跟在后头。
这一路行来,总算将事情听了个大概。
村东头的荷花池子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发现者第一时间便通知了官府,因仵作随口一句类似他杀,那发现者便立刻联想到杀人犯郭远,便将人举报到衙门。
衙门里的县令也本着“宁杀一百不放一人”的精神,急急地便命人拿下了郭远。
“这个郭远可是有前科的,一个恶人也没人敢和他有什么来往。他定是瞧中了那女人的美貌,又因女人不肯,他便下了狠手。”发现者言之凿凿,仿佛是自己亲眼所见。
周围人更是附和得厉害,一个个传得有鼻子有眼,将郭远的沉默寡言视做包藏祸心,将他的离群索居看成伺机而动。
顾念已然听不下去,她紧紧看向郭远,就盼着他能为自己解释一二。
待杀威棒敲起,郭远终于寻到机会,他大呼冤枉,提起自己前几日并不在村中,又如何能杀得了人。
“何人可以证明?”那发现者急急叫嚣,“空口白牙的,你叫谁人能够信服。”
“昨日一天我都在赶路。”郭远沉默,他昨日载着一车的纸货回村,为了节约时间他多抄近道,一眼望去本就瞧不见几人。回村时倒是遇上几个,可村民们都离他离得远远的,怕是无人敢为他作证。
发现者甚是得意,给县令再行一伏地大礼:“大人您看,这杀人犯可是说不出话来了。”
“杀,杀,杀。”周遭百姓跟着群情激奋,一个个犹如亲眼所见,“这种人就不该被放出来,现今就该杀了了事。”
顾念如何能听得下去,她愤然出列,高声喊道:“大人,民女可以作证,昨日郭远确实不在村中。”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来,已有人开始低头窃窃私语,好奇的目光里透出几分浮想联翩来。
“顾念,这里是公堂,还不给退下。”顾里正见到自家女儿居然跳了出来,惊得立时出言阻止。
顾念已重重跪下,言语清晰道:“禀大人,民女前几日在沛县走亲戚,确在路上遇到了郭远。且昨日回村时,还在沛县与郭远道了别。
沛县距离我村约有一日路程,便是如何紧赶慢赶,都不可能赶回来杀人的。”
县令抚须不语,那发现者倒是勾起猥琐笑容,胡乱说道:“顾姑娘居然为一个杀人犯作伪证,可是瞧上了这个杀人犯样貌俊朗、身姿挺拔,动了思春之心?你说你在沛县瞧见过他,还与他分别,寻常小姑娘遇上杀人犯,不得离得远远的,怎你还敢靠近,甚至说话去。”
周遭百姓哄堂大笑,眼底的兴味一览无余。顾念气得双目通红,恨不得上前将此人的嘴给撕烂。
“不过是偶然撞见罢了,顾家姑娘家世好模样好,如何会瞧上我这种人,不过是人美心善,一时仗义执言,路见不平罢了。”郭远愤然出声,目中射出冷光,“倒是你为何非要诬陷于我,说其中没些猫腻,我定是不信的。”
那发现者被诘问得哑口无言,只得拿了郭远的身份说事:“他从前是个杀人犯,再杀人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就算这个女人不是他杀的,他日后也会杀其他人,还不如早早关进牢里能叫人安心。”
“放你娘的狗屁。”顾念暴跳如雷,连脏话都气得飙出,“你这什么歪理邪说,更何况郭远根本就没杀过人。”
她冷冷地看向那人,鄙夷道,“官府早就判决了他的无罪,这个无罪文书你不识得可有人识得。刚才郭远便说明了此项事由,且亲自将文书呈上,可你倒好,只为了一时的猎奇便只认定自己臆想的事实。我告诉你,你这是诽谤,是诬告。在青天大老爷面前信口胡言,这可是要吃板子的。”
她跪地前行好几步,又给堂上的县令磕了一个响头,掷地有声道:“大人,此人诬告清白之人,按律得受杖刑十下。另此人还藐视官文,按律也得受杖刑十下。双罪并罚便是受杖刑二十下。”
那发现者目瞪口呆,不一会儿又有几个村民被提溜过来,杀威棒下哪里还敢隐瞒,将昨日傍晚偶遇郭远的事儿吐了个干干净净。
事情至此已算清晰明了了大半,郭远的无辜已是板上钉钉。大庭广众之下,县令丢了个大脸,看那发现者更是气不顺,立时便命官差将那人拿下,拖到外头打起板子来。
瞧热闹的众人心有余悸,纷纷将嘴给闭了个严实。郭远感激地看向顾念,眼底的惊与喜映出顾念温柔的眉眼,那里头的缱绻情丝,再是掩藏不住。
11
顾里正气急败坏地领着顾念归家,刚要咆哮教训,顾念已郑重跪地,坚定道:“爹,我看上了郭远,我想嫁给他。”
“他是个杀人犯。”顾里正闭口不谈那份无罪文书,试问村里有谁人会在乎那份无罪文书,所有人只会靠着风言风语来满足自己的猎奇心思。
他将顾念锁在家中,自己则怒气冲冲地去找郭远说话。
顾念心急如焚,生怕父亲为难郭远。没过几日,她的担忧成了真,也不知道顾父说了什么,郭远竟打包了行李,打算离开村中。
郭父满意地回到家中,与顾念说道:“我已经把他轰走了,以后没了他的蛊惑,你还会是我们的乖女儿。”
“什么乖与不乖,我不过是在争取一份自己想要的幸福。就因为对方不能叫你们满意,你们便要强行拆散吗?”顾念如坠冰窟,她歇斯里底地尖叫着。
一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见到郭远,她的心口便突突地疼。她飞快地站起身往外跑,她要亲自找郭远问个明白。
郭远来时空无一物,临到走时也不过一小小的包袱。他转身看向周遭,掠过从前顾念过来随手扎的小玩意时,眉宇深深地落下。
“砰。”院门被重重地推开,顾念一路喘着粗气立定到郭远的面前。她张开双手,定定地看向他,道,“你不许走。”
“顾姑娘。”郭远又不自觉地后退三步,脑海中全是顾父对他的劝诫。顾父说,顾念自有光明未来,万不该腐烂在他这片沼泽里。
“顾姑娘保重。”千言万语,汇聚到最后,也不过是一场真心的祝福,他将行李握紧,“顾姑娘,我们并不是同路人,这场相逢的缘分也该散了。”
正如顾里正所言,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无罪文书,在意的不过是他头顶刺青里,蕴藏的八卦与谣传。
这世间流言蜚语如刀,而你应该生活在阳光之下。被众人孤立、鄙夷的黯淡人生,只有我一人过便足够了。他在心中默念,万般留恋地将视线瞥过顾念,又倏然扬起头去,将一切的奢望都悉数斩断。
“我不怕的,不就是一些风言风语。”顾念固执地不肯放手,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所有的勇气,定定地看向郭远,问道,“你敢说你不喜欢我么?你不想与我在一起么?”
他强迫自己转过身去,用尽全部的力气推开顾念。他走得艰难,却一刻都不能回头。他不敢将视线与顾念的撞上,他怕一旦撞上,那好不容易垒起的决绝又将轰然崩塌。
……
郭远走得决绝,顾念失魂落魄地归家后,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便安静地在家绣花,就算有媒婆上门都不曾有多抵触。
顾里正甚是满意,逐渐开始与顾母商议起好人家。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正轨,偏偏流言蔓延得悄无声息。从前调戏过顾念的醉鬼不知怎地犯了事儿,急急地来求顾里正庇佑。他犯的是坐牢的大罪,顾里正怎可能帮他。
那醉鬼眼见求救无门,恶从胆边生地将往事给挖了出来。
村子里的风言风语素来传播得很快,从前没甚胆子敢对着里正家指指点点的长舌妇们,已然三五成群地聚到一处,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
“听说了么,就村东头的赖三,和里正家的姑娘有一腿呢。”
“听说一起滚的玉米地,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那几天玉米地里头可是倒了一大片的。”
“黑灯瞎火的,又是孤男寡女,可不是个干柴烈火。”
没几日的功夫,那段充满了惊惧与害怕的往事被迫演变成香艳传奇。顾里正暴跳如雷,扬言要给造谣者好看,却根本无法拦住众人的八卦心思。
那赖母更是舔着脸求亲上门,言之凿凿唯有赖家能娶顾念,日后两家做成亲家,自是要互通有无。
赖母带着媒人上门的那一天,天气晴好。顾念冷淡地坐在屋中,仿佛视外头的热闹如无物。
她如今终于知晓身处流言的中心到底是何感受,心若死灰的同时,却愈发心疼起从前的郭远。
被人指指点点,被人冷嘲热讽,大约,每一日都是生不如死的吧。
“砰。”有冲天的鞭炮声响起,紧接着便是几张利嘴的吵闹声,她轻轻捂住耳朵,靠坐进墙角里。
忽而,房门被打开,逆光处冲进一个人影。那人的神色焦急,眉目里有着浓重的心疼与后怕。
“顾念,我回来了。”郭远目露心疼,他根本就没离开得太远。除却对顾念的思念,更多的是担忧顾念那日强闯公堂的行为,会给她带来太多的闲言碎语。
他本以为自己的离开可将一切终结,可另一场流言蜚语却不期而至。
他根本就不该放手的。要是自己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她怎会在黯然神伤的同时,还要遭受这般恶毒的污蔑。
“你看,我也生活到泥淖里头去了呢。”顾念默默地转动起眼眸,忽而放声大哭起来。
“我来娶你好不好,我会保护你爱护你,再不叫你受到这样的苛待。”郭远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承诺道。
他喜欢的姑娘,就应该好好待在云端,他好好地守着护着便好。
她怔怔地看着他,默默地讽笑出声,“怎的,这般的我,才该与你相配么?可是,我不愿意了呢。”
尾声
距离与赖母打对台的那一天,郭远已经是第七次登顾家门提亲了。他锲而不舍,就算顾家将他轰出门外都毫不气馁。
村民们又有了新的八卦,皆笑呵呵地看着这郭远会“自不量力”到什么时候。
顾里正也有些吃不消,在经历了那场谣言后,他反倒愈发看好郭远。
不过自己的女儿又闹上了脾气,他一劝和,女儿便干脆自行锁了房门。
这,到底又算得怎么回事。
屋内的顾念依旧不紧不慢地绣着鸳鸯戏水,鸳追鸯游,一对佳偶玩得不亦乐乎。
她悄悄地勾着唇角,总要再折腾折腾郭远的吧,要不然,她那觍颜追求被郭远多次拒绝的苦,可就白受了。(原标题:《小女胆大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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