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皇后小说,宰相皇后星无言免费阅读
(一)
我终于成了他的皇后。
新帝大婚,举国同庆,特赦天下。
新帝笑意盈盈又不失皇家威严,我望向他的同时,他也正望着我,他的眼眸温柔且深邃,藏着说不完的话。
新帝勤政,大婚当天本不用处理国事,但他仍在礼毕之后去了大殿。
我唤来崔公公,叫他拿了一本名录给我,特赦天下释放罪人的名录。
我翻到了父亲和大哥的名字,反复确认了好几遍,那个晚上,青丝红帐,我一个人睡得踏实。
踏实到我竟不知皇上半夜回来睡下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忽然发现皇上还在我身旁睡着,他的眉眼间有些许疲惫,但神态安稳。我想起来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靠在树下睡得香甜,那时候的神态也是这般安稳,只是没有这样的疲惫。
那个时候我十五岁,我爹第一次带我进宫,向先皇讨了允我去御花园里看看的准许,我兜兜转转,没仔细看几朵花,却看了好长时间的他。
他忽然醒来,看我蹲在那里看他,脸上写满不自在,他问:你是哪个宫里的人?
我有些紧张尴尬,低头脸红道:我是丞相府的,丞相府的海潮。
怦然心动,慌张告辞。
第二次进宫面圣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是太子临澈。
如今太子已登基成了皇帝,我是他的发妻。
他醒来揉揉眼睛,语气温柔地问:皇后醒的如此早么?没等我回话,他径自起身走了。
仍是大殿,他有批不完的奏折。
我让檀栀姑姑拿了一些糕点,又吩咐崔公公追着他送去,他收了糕点顺手赏给了大殿的李公公。
崔公公小心翼翼地向我复命,我笑道:无妨,不关你事,咱们皇上从来都是这般体恤宫人。
崔公公磕了头告退,走前,他说娘娘也请爱惜凤体,用些早膳。
我说好,那就传早膳来吧。
早膳有一道枣泥糕。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人,她是那般偏爱枣泥糕,到了没有枣泥糕就吃不下早饭的地步。我却不能理解,因她也不是从小就喜欢,像是忽然之间的喜爱,但这无非是普通的枣泥普通的糕,上到皇帝下到百姓,多少都能吃得起,对于一个将军府的千金小姐来说,又有什么特别。
她总是很神秘地跟我说:海潮,你不懂。
后来在我的一再逼问下,她说了四个字,爱屋及乌。
我问她是哪个屋,她摇着头像个夫子一般,说:天机不可泄露。
我说恬意,你真是不讲义气!
她捂着嘴偷笑,后来见我懊恼,又来安慰:海潮,等我可以告诉你的时候,一定告诉你。
我转过身去不理她。
现下眼角鼻尖都有些酸涩,怎么没与她再多说说话,哪怕一会也好。如今想见却是遗憾,这辈子注定也不得见了。
我尝了一块,甜里带着微苦。
(二)
临澈没有其他妃子,所以晚膳的时候,他还是要到我宫里来用膳。我早前就吩咐檀栀准备了他爱吃的菜,他一进门,我立刻让檀栀传了来。
他还是那样温柔,他说:皇后不必特意准备,皇后爱吃什么朕就随你吃什么。
我一下语塞,不知如何接话,只木然点头。他随意吃了几口,传了李公公欲走。
我起身行礼送他远去。檀栀扶我起来,劝我再吃一些。
我说不必了,檀栀,都撤了吧。
月光皎皎,酷暑的天气,我的宫里感觉不到闷热。
这一晚他没有来。
第二日我去给太后请安,太后言中有意,皇家血脉重要。
回去以后我靠在卧榻上想了很久很久,于是晚膳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向他提起,皇上,该是选秀的时候了。
他停了筷子,看着我,那个神情像他第一次看着我一样。他说:选秀是后宫事,有劳皇后。然后他接着吃饭,吃完就回了大殿。
我低下头去,不让任何人看见马上就要溢出来的眼泪。
选秀如期进行,完美落幕。太后赏我贤德二字。一共进了六个秀女,他没给什么高的位分,他说按规矩,逐年晋升即可。
当晚他翻了吴充媛的牌子。
选秀完了之后的一个月,我的储意宫里再没见过他的影子。他也没遵循他先前说的话,吴充媛封了昭仪,赐字娪;林充媛封了修仪;张充媛、闫充媛、赵充媛和慕容充媛都封了充仪。
她们来与我请安的时候,熠熠生辉。我看着她们姣好的脸庞和欢欣雀跃的神态,感觉自己恍然间已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檀栀不忿,她说这皇上也不是真的勤政,不然怎么让她们爬的这样快!
我斥责檀栀不得胡说,却也明白她是为我着急,别的嫔妃皇上临幸的多,位分升的快,难保哪一天就怀上了子嗣,而她的皇后娘娘,如今仍是个处子之身,说出去,后宫都不知如何看。
我咬紧嘴唇,我说檀栀,今晚我亲自准备晚膳,你让崔公公去请他来吧。
他如约而至,让我意外而喜悦。我为他斟满酒,我说皇上,今晚请歇一歇吧,国事重要,龙体也重要。
他一饮而尽,算是接受了我的提议。又夹了一块袈裟丸子尝了尝。他问这是什么?
袈裟丸子是西域的一道特色,形态有圆有菱,临澈夹的那块,恰好是菱形的,所以他问了我。
这是袈裟丸子,是当年父亲行至西域,向当地人学来的。
他哦了一声,自斟了一杯,道:我听人说起过。
我心忽然沉了下去,我想到第一次向父亲学成做给恬意尝,恬意尝完喜笑颜开吃光了一大盘子的样子。
恬意说:海潮,这个什么丸子真好吃,你只能做给我一个人吃哦。
临澈就着酒也吃完了那一整盘,确实好吃,他夸赞。
我再一次为他斟好了酒,酒壶里剩下的最后一点,我为自己倒了满杯。
我举起酒杯:皇上。耻辱感扑面而来,我咬着牙怎么也说不出来想要说的话,我明明是他的妻子,却要求他临幸于我,要求他分一点爱意于我,要求他分一点怜悯于我。
他无言,却仰脖饮尽杯中酒。我抬眼看他,他的脸颊已然绯红一片。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了狠力,我吃不住痛,松了酒杯,想要挣开,但他握得更紧,我起身想要抽走手腕,他顺势将我拉进怀中。
我看见他眼底的血丝和深渊,也看见水光与澄澈。
他一改温柔,语气有几分狠厉:皇后想要什么,朕便给什么!
他将手探进我的衣襟,后来变成不耐烦的撕扯和不留余地的交换。
齿与唇的碰撞让舌尖尝到了甜腥,粗暴与无力的纠缠让脸颊挂满了泪水,怒意与委屈的斡旋让心脏溢满了疼痛。
我问,为什么。
他没有停下,他也问我,为什么。
我看见他的愤怒和苦楚,我知道是为什么。他更为蛮力,他吼道:朕等了八年!
他看不见我的委屈和狼狈,他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用胳膊挡住脸,也挡住眼泪,“我又何尝不是等了八年!”
他扯开我的胳膊,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朕知道,朕就让你好好地等,让你像朕一样等,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永远也等不来!
我攥紧被单,迎接着撕裂般的痛。
(三)
自那日以后,他许久都没有来过,几位充媛都已封了妃。
我的月信很久没有来了,我没有传太医,檀栀看着我一天一天隆起的小腹和每日吃不了几口全吐光的饭食,急得围着我转,她说娘娘,怎样也要让太医瞧瞧才放心啊。
我不让檀栀叫太医,我不想让大殿知道,不想让太后知道,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这一段时间里,我每晚都会梦到那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就像映着他藏在心底的伤痕。我想起很多往事,想起第二次面圣的那天,想起现在的太后曾经的皇后邀丞相、将军一众大臣家中女眷游赏翠月湖的那天,想起春日围猎的那天,我想起很多的那天,他的目光所到之处,都是我身旁的恬意。
不久,先皇就为恬意和他指了婚,考虑到恬意的祖父刚刚撒手人寰,丧期未满,于是一直未将此事公之于众,告知其父,只是我父亲回来向我提起。
恬意不知此事,也似有意躲着他,他差人送她的礼物,悉数都被恬意转送给了我。尽管如此,我还是嫉妒得快要疯了。
我再也不与恬意一起刺绣,不与恬意一起读书,不与恬意一起品茶吃糕点。
有一天恬意终于忍无可忍,直冲进我的闺房,质问我:我如何得罪了你?
我委屈地哭出声来:恬意,父亲说,皇上为你和太子指了婚。
恬意睁大眼睛,慌张道:我父亲一直在家,这怎么可能呢!
我擦擦眼泪:那是因为你家仍在丧期,皇上还未说与你父亲,我也是听我父亲回来讲的。
这下换了恬意哭出声来,她说:海潮,天子家的婚事,可以退么?
愕然冲走了委屈,我说李恬意你疯了吧,皇上指婚你怎么能抗旨呢!
恬意惨笑问我:如果抗旨,皇上会杀我全家么?
恬意抓住我的手,看着我说:海潮,以前你总问我爱屋及乌是哪个屋,现在我告诉你,是正北街那家枣糕铺老板的孩子,他叫刘锦承,我一直不敢说,因为我和他身份悬殊。我一直在考虑怎样说与我父亲,没成想却多生出来这样的事端,你能不能帮帮我,我不想嫁给太子。
我更为愕然,原来忽然爱吃枣糕是因如此,可是皇上已经指了婚,是连父亲都不能牵涉的事,两个闺中女孩子,又能怎样呢。
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来。
不过天随人愿,李将军家的丧期刚满,先皇便染了恶疾去了,病发突然,没来得及留下一言一语。新帝匆忙登基,料理国事,且国丧三年,天子也不能大婚。
国丧将满之时,皇帝传李将军觐见,传先帝旨意。不久后,将军府忽然传出噩耗,千金李恬意染恶疾,病危。
传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赶去将军府看她,她握了握我的手,我便知,她终于还是要抗旨了,连同她的父亲,帮她一起抗旨。
第二天,李恬意将要香消玉殒的消息就传进了皇宫,太医来了一批又一批,全部被将军夫人挡了回去,紧跟着太医来的,还有把忧心难过和难以置信都挂在面上的新帝。
他说:夫人,让太医再看一看吧,宫里的太医医术高超,一定会有法子的,不会让恬意有事的。
将军夫人捂着胸口啜泣:好好的人啊,忽然就成了这个样子,不是我不让太医为她瞧病,是她自己不愿啊!
李将军搂着夫人肩膀面色沉重,一语不发。临澈问:将军可否许我进去看一看恬意。
李将军嘴角抽动,虽有不便,却不好拒绝,他点点头答应了。
床帘内是恬意孱弱艰难的呼吸,临澈轻轻拉开,看到恬意苍白无色的脸和干涸的嘴唇,心纠得难受,如若一切顺利,如若她早来自己身边,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拉住恬意的手,说恬意,朕让太医为你瞧瞧可好?
恬意艰难地摇头,她说皇上,恬意是将死之人,不要再劳烦各位大人了。
临澈鼻酸,他轻抚她的脸庞,他说恬意,你再等一等,朕还没有娶你呢。
恬意又摇头:臣女多谢皇上垂爱,只是不能伴君左右,请皇上宽恕。
临澈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他说恬意,你不要走,朕喜欢了你八年,也等了你八年,你是朕心里唯一的皇后,朕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只要你别走。
恬意苦笑道:皇上,多谢皇上垂爱,只是臣女当真不是皇上命中之人。臣女确有一事相求,请皇上应允。
临澈握紧恬意的手。
恬意缓缓开口:我有一人想要托付于皇上,她是除却父母兄弟之外对我最重要的人,她叫海潮,是丞相府的千金,请皇上爱怜她,如果可以,请让她代替我陪伴皇上。
临澈摇头,他说恬意,我心里只有你。
恬意淡笑,她说皇上说话如何不算数呢。
临澈从恬意闺房出来的时候,恬意已永远闭了眼睛。
噩耗从将军府传来的时候,我正跪在佛前为恬意祈福,谴走府上丫头,我瘫坐在地上,此一别,便是永生不再见了。
泪如雨下。
(四)
两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封未署名的信。
信上无字,只画了一片海潮翻涌。
又过了一个月,我再次收到了一封未署名的信。
信上仍然无字,画了一对燕。
再过了三四个月,我又收到了一封未署名的信。
信上无字,只画了一个燕窝,画了枝丫上的一对燕,仔细一看,窝里还有一只蛋。
我心里欣慰,我不知恬意是如何蒙过了世人双眼,终于与那叫刘锦承的小子双宿双飞了,现在应该也怀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我无法给她回信,只是小心翼翼将信收好。
刚刚把信藏进被褥之下,我娘慌里慌张一路喊着我的名字跑进来。
她哭着说海潮,你爹和你大哥被皇上关押了,皇上要抄咱们的家!现在官兵都在外面。
我无法置信,抓住我娘的手,问:爹犯了什么错,抄家是多大的惩罚,凭什么要这么做?
娘哭着摇头,她说官兵说你爹有通敌之嫌。
我愤然道:爹自小随着先帝长大,辅佐先帝,而后辅佐新帝,兢兢业业,一心为国,何来通敌之说。
话音刚落,兵士已提刀持剑到了我房门前,为首的一声令下,搜!
我娘把我藏到了她身后,任由他们翻箱倒柜。
有个兵士高声道:大人!找到了!
顺着他的声音,我看见他高举着恬意给我的三封信。
心如一团乱麻。
在我娘的哭喊声中,他们将我绑进了宫。
所谓人赃俱获,我便是那人,信便是那赃。
我父亲、我大哥没有通敌,求皇上开恩放了他们。我跪在大殿,对着龙椅上的新帝说。我不敢看他。
他挑了挑下巴,拿着手里的信问:不要狡辩,这是什么?
我心里沉重,我道:此乃臣女闲暇无聊时所画。
装在信封里干什么?是要寄给何人,又或者,是何人寄予你?
是臣女一时兴起。
这信一封笔触潦草,两封笔触踏实,一封画的是你的名字,两封画的是新婚燕尔,你一个未出阁女子,是什么时候与何人有了姻亲!
皇上,确是臣女一时兴起。
你还在说谎!把人带上来!
我看见两个小厮被绑着送了进来,股间已都是鲜血。其中一个小厮,是我府上的,另外一人,我没有见过。
我心里腾起一阵恶寒,看着龙椅上高高在上的那人,回想起从前他温润如玉的样貌,心中五味杂陈。
两个小厮很快交代了送信和传信给我的事实。
我想起恬意的脸,心脏七上八下,将要跳脱出来。
好在我府上的小厮只知传信,那送信的小厮承认之后再不肯多说支使他的是何人,咬舌自尽了。
临澈从龙椅上走下来,到我面前,你说,这送信的是谁,她在哪。
我咬了咬牙,道:求皇上放了我父亲和大哥!
他蹲下来掐住我的脸:你只能选择告诉朕,没有条件可以讲!
脸上很痛,泪却是在心里流的。
我仍道:求皇上放了我父亲和大哥!
他甩开手,道:有人生前曾将你托付于朕,朕不想辜负那人,如果你老实交代,那朕保你爹和你大哥一世荣华富贵,如果你不说,就莫要怪责朕了。
我心里一慌,哭出声来:臣女不求富贵,求皇上放了我父亲和大哥!
他冷哼一声,起身出了大殿。
几日后,李公公到丞相府宣旨,我父亲和大哥的名字前是一长串的莫须有的罪名,他们被关入牢狱,圣旨的最后,是要我进宫与皇帝大婚。
入宫的前一日,我长立于已逐渐衰败的府院中,心如死灰。这宅子静的可怕,除了我娘以外,其余女眷小厮都已流放,府上只有我们两人。
我听见后院狗窝里的动静,心中忽然期盼是个贼人,来抹杀我在这个世间的所有痕迹。
我听着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闭上了眼。却被熟悉的身形抱住,她哭着说:对不起海潮,我竟不知会如此拖累你!
恬意穿着粗布衣裳,脸上也脏兮兮,小腹隆起,人胖了一圈,若不是朝夕的相处,真就不好辨认。
我摇摇头:欲加之罪,与你无关。你快走,我这府上指不准仍被盯着,莫要他发现了你。
恬意不肯走,在我的驱赶下,她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我向她告别,也向昔日的自己告别。
(五)
我终于成了他的皇后,可我早已不想成为他的皇后了。
我向他祈求怜悯,祈求爱意,祈求临幸,所为不过我母亲,为我父亲,为我大哥。
我们大婚的时候,他特赦了天下,我的父亲和哥哥还活着,我的母亲还在等他们回家。我听闻他们搬离了丞相府,现在像寻常百姓一样过日子,那么我在宫里活的好一点,他们在宫外就能安稳一分。
当我发现我有了孩子之后,害怕异常,我怕他不要这个孩子,我怕他伤害我的孩子。
所以我一直未让檀栀传太医,孕吐恶心我都自己忍着,两个月,我已消瘦到之前的衣服穿上像袍子。
终于我因体力不支晕过去了,太医还是来了。我怀孕的事情他还是知道了。
我躺在床榻上,无非就是早知道和晚知道的区别,终究是要知道的,我安慰自己。
临澈来了,他坐在床边,脸色阴沉。
他吩咐太医用最好的,最温和的方子给我调理。勿伤及皇嗣!他加重了语气。
我长舒一口气。
他正欲给檀栀交待些什么,李公公神色紧张的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听罢,他便神色匆匆地跟着李公公走了。
(六)
临澈没有去大殿,他随着李公公去了他的住所,换了李公公的一套常服,带了几个暗卫出了宫。
他来到正北街的枣糕铺,他未敢进去,只远远看着,看着里面的女主人笑意盈盈地为客人打包糕点,看着里面的男主人手忙脚乱哄着孩子。
临澈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他莽莽撞撞冲进铺子。女主人吓了一跳,呆若木鸡。
临澈红了眼眶:恬意。
女主人定了定心神,低头淡然道:客人,咱家的枣糕都是甜的。
临澈握紧拳头:恬意,我找你很久。
女主人停下装糕的手:客人你认错人了。回头从男主人手里接过孩子,转身欲走。
恬意!临澈喊。
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我家娘子不叫恬意。男主人拦住他。
临澈看了看男主人,看了看女主人,看了看女主人怀里的孩子。
我与你说几句话就走!
恬意止了步,回头看向他,眼里充满愤怒。
她将孩子交给刘锦承,说:相公,为妻去去就回。
刘锦承拉住恬意:我不放心。
恬意亲了亲孩子:相公不必为我担心,照顾好孩子,我一会就回来。
刘锦承点点头,目送恬意出门,眼底皆是忧心。
恬意走在前,临澈走在后,很快便来了早已空无一人的丞相府。恬意绕到后院,打开了一扇小门,自顾自钻了进去。临澈也跟着钻了进去。
这是你妻子曾经的家。
我知道。
它本不该是这样。
我知道。
我诈死逃婚,犯了欺君之罪,与这丞相府上上下下毫无干系,请皇上还海丞相名誉。
临澈有些哽咽,他道:嫁给我,就这样难吗?
恬意跪在他面前:请皇上责罚,民女一人做事一人当,请皇上还海丞相名誉。
你回答我,临澈眼眶酸涩。
恬意低下头:皇上,感情之事不可强求。
那么你让我娶了海潮,就不是强求么?
恬意哑然。
她说:对不起。
临澈眼角有水珠滑落,他扶起恬意:起来说话。
恬意认真看着临澈:临澈,自我同海潮一同面圣之时,我便知你心意,但我早已心有所属,皇命难违,我不得已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我不求你谅解,只求你放过无辜之人。
你过得好吗?临澈问。
海潮过得好吗?恬意问,我过得很好。
临澈语塞,她怀孕了。
恬意笑笑:那看来她也过得不错,她曾是那样喜欢你,得知先帝将我指婚于你,哭了很久很久,竟然都不要理我了,现在听到这样的消息,真为她高兴,能与自己所爱之人有家,有孩子,共度一生,是一件多么好的事。
临澈看着恬意充满向往的神情,胸腔溢满疼痛。
恬意说:皇上请跟我来。
恬意带着临澈到了海潮的闺房,里面已满是灰尘与蛛网。恬意从床板底下翻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大大小小,形态各异,不甚好看的荷包。恬意打开一个荷包,翻了个面,上面用拙劣的女红绣着一个澈字。
她说:这都是海潮的杰作,她本想做一个最满意的送给你。
临澈回想了一下那个他出宫前去望了一眼的形如枯槁的海潮,从恬意手中接过了盒子。
恬意说:皇上可曾吃了海潮亲手做的袈裟丸子?她在女红上没有天赋,在饭食上确有灵气,一学就会,做的好吃。我本想让她多做些给我,我好带回府上,但她却小气,再也不给了,我一直知道,她是为了她心里的人学做的。
恬意还想再说,临澈打断了她,临澈道: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恬意想起刘锦承和孩子,脸上不自觉漾起笑意,她说皇上不是都看见了吗?
宁愿吃那般苦吗?
宁愿。
临澈动动嘴唇,沉默良久,最终只说了一句,朕放你走,你所求之事,朕会考虑。
临澈望着恬意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黄昏里。他在破败的丞相府从日落坐到夜深人静,繁星满天。
(七)
临澈回来的时候,我已睡着了。是一个难得踏实睡着的夜晚。
但我并未见到他,只是清晨檀栀提起,说是皇上一回来就来看了娘娘您。
我早已学会了自动过滤宫女公公对皇帝行程的汇报。他去了哪里,要去哪里,我无资格过问,也学会了不关心。所以我对此并未做出反应,檀栀当我是虚弱到呆滞,私自传了太医来。
太医诊完脉,摇摇头。追问檀栀近日的药可有按时服了,檀栀使劲点头,按时熬了,娘娘也都喝了。
太医又问:吐出几何?檀栀茫然:自服药,未见娘娘吐过了。
我躺在床上,听见他们言语,心里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知道孩子能不能保得住。我不知道如果自己死了,我爹我娘我哥哥是不是还可以继续活着。
于是我挣扎着起来说:太医,本宫是否时日无多了?
太医磕了头:娘娘,心病还需心药医,切勿忧思过虑啊!
我想起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了。初秋的天气凉爽,我说檀栀,扶我出去看看花吧。
晚膳时间,临澈到我宫中看我,发现我不在,便差人去寻。崔公公赶忙来报,要我速回宫,皇上已候多时了。
尽力加快了步伐,走至门口时仿佛被抽干了力气。我蹲在地上大口呼着气,正巧被等烦了出门欲走的临澈撞见。
迎驾迟了,请皇上恕罪。
既怀着身孕,不为皇家子嗣考虑,只贪图自身享受,若伤及子嗣,你可能承担如此罪过!
临澈愤怒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我也越发看不清他的身形。
再醒来的时候,临澈坐在床边。
朕问过了太医,太医说皇后是心病。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默不作声。
朕,见到了恬意。
我心里一惊,随即又放下心,因为他说:她还活着,过得很好,朕放她走了。
临澈埋脸在手间:你一早就知道,为何不告诉朕。
臣妾不敢。
有什么不敢!那日在大殿审你,朕无非就是想确认,你只需要给朕一个肯定的答案!你为什么不说!
恬意不愿如此。
静默,我听见窗外的风声。
良久,他缓过神来,看了看我,道:朕明日会替你父亲替你大哥翻案,洗清罪过,你且安心吧,朕要孩子平安出生。
我点点头,哑着嗓子说:谢谢。
(八)
我父亲没有官复原职,临澈让他告老还乡,赏了府邸和田地。
我哥哥被封了爵位,赐了婚。
临澈来我宫里次数变得多了,问询变得繁复,语气温柔。
但我总能想起酷暑的天气里,在我宫里涌动的寒霜。从怦然心动开始,到黯然心恸结束。就是这样毫无征兆也毫无声息。
所以我只是在尽力扮演妻子的角色。他在大殿处理政务,我在后宫料理琐事,我还是会差人在他加班加点批奏折的时候为他送去餐饭,但我不再关心他是否赠给了李公公张公公齐公公。
他曾经要李公公来传话,想要吃我做的袈裟丸子,我便指挥着檀栀做了送去。檀栀回来讲,皇上只尝了一个,便说味道不对,未再进了。
我将檀栀带回来的丸子一扫而尽,这与我做的又有什么分别,只是爱折腾人罢了。
后来他又要了几次丸子,檀栀不敢再做,我便让崔公公上手,结果仍是一样。
就是爱折腾人罢了。
我对他的这些要求不再上心,只努力养好自己的身体,为了顺利生下我自己的孩子。
我的肚子越来越大,他开始像一个父亲。有时候他会处理完奏折,就跑来用耳朵贴着我的肚子听一听孩子的动静。
他又开始像一个丈夫,他会夸我戴的一只普通小簪适合我,也会夸我闲时临的一副字好看。
我有时会想,如若是一开始便如这般,那该有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
(九)
我临产的前几日,临澈命人拆了储意宫的牌匾,把原来凤祥宫的牌匾换了上去。
檀栀说:早该换了,中宫的牌匾就得和其他宫里的不同,也不知当初换掉是为何。
我笑笑,这偌大的宫里,怕是只有我与太后知是为何。
檀栀也不再关心牌匾的事。她看着我的肚子欣慰笑道:那些昭仪娘娘充仪娘娘,再怎么得宠,有子嗣的也就是娘娘您一个,皇上常来看您,到底是明媒正娶的发妻,那是不一样的。
晚膳的时候,外面忽然刮风变了天,树叶簌簌,雷劈下来的瞬间就如白昼。火烛摇曳得不安分,隔着老远,我都能听见吴昭仪宫里的猫在叫唤。
不一会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檀栀进屋为我拿了披帛披上,她说娘娘千万当心,不要感了风寒。
午夜,窗外依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几次睡着都被惊醒。在最后一次被惊醒的时候,我的肚子开始阵痛,我吩咐崔公公去传了太医,让檀栀陪着我。
越来越痛,细密的汗珠紧紧裹在我的额上,裹在我的全身,我开始感觉股间有热流涌出。
太医还没赶到。
比那日撕裂的痛感还要强烈千百倍。我把被单抓出了痕迹。
临澈先到了。他抓住我的手,恍惚间,我隐约看见了他眼里的担忧。
顾不上他是什么神情,疼痛疯狂将我扯入地狱。稳婆和太医一到,就将临澈请了出去。
稳婆冲进来看了看情况,她一直在喊用力,可我不会用力。
她急得火烧眉毛:用力呀娘娘,孩子胎位不正,再不用力,孩子是要憋死了呀!
几番折腾,我尽力了,我用不了多少力,我本就无多少力。疼痛将我所有的力气都抽光了,将我所有的感知也都带走了。我的耳朵越来越蒙,眼前越来越黑,我感觉稳婆在用力压我的肚子,可我突然不疼了。
曾经的场景历历在目,他在树下睡觉,他问我是哪个宫里的宫人,他站在先帝的身边认真瞧着我身旁的恬意,赏游翠月湖时候他紧张淘气玩水的恬意,春日围猎的时候他送了恬意一只白色的兔子,宫宴的时候他为恬意准备了漫天的烟火。
我也想起那日他醉酒后呢喃着恬意,也想起委屈和心酸,想起如何拿起,又是如何放下,还想起上百个人静的夜晚担心我的孩子能不能活着。
这一切一闪而过,离我越来越远。
后来我听见临澈喊我的名字,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我曾希望他像唤恬意一般唤我的名字,我曾经希望过。
现在我不能应他,我从来都不是他的海潮,我只是他的皇后。他的选择从来都不是我,这一切我都是明白的。
仿佛浸在水中,股间不停有暖流涌出,瞬间就变得冰冷,被冰冷包围。
我听见他在着急:海潮,你别睡,你醒醒。
皇后!朕命你起来!
心神一震,我想起我的父母,想起我的兄嫂。
我用力抬眼:求皇上恕罪。我张张嘴,只做了型却没发出声。
临澈把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你醒了你醒了,你起来给我再做一盘丸子可好?我知道,前几次,都是你使唤檀栀他们做的,所以我赌气就没吃,现在我想吃丸子,你起来,不管让谁做,我都吃,好不好?
我感觉有什么温热从指尖滑进手掌。
驱不散寒冷。
我认真看了看他,新婚那天,他也是这般疲惫。
可我现在也累了。
(十)
嫡子难产夭折,皇后仙逝。
国丧三年。
正北街的枣糕铺挂上了孝麻。
中宫殿里坐着一个人,他摸着先皇后用过的被褥,怅然若失。
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起身在床下翻到了一个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荷包,他将它翻开,精致的女红绣着一个字:澈。
全文完。
番外·临澈
(一)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父皇问了我很多次,属意于哪一家的千金,我都没有答案。他身体一直不好,想要我早点成婚,可我又没有喜欢的姑娘,所以他和母后借着游园赏花的名义,把列位大臣家的千金能请来的都请来,就为了挑一个合眼缘的。
我对这些姑娘没有什么兴趣,莺莺燕燕,所论之事不是胭脂就是锦缎,无聊得紧。我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如就随他们去,他们为我挑选一位合适的便好。所以前几次我还算表现积极,后来则能躲就躲,好不快活。
几番折腾,也就剩了丞相家的,将军家的,御史家的和太傅家的千金没来了,这几位千金同岁,还有月余才满十五,才可以谈婚论嫁,父皇见我无动于衷,把宝都押在了这几位千金身上。
果然,丞相家的千金年满十五的时候,父皇就宣丞相带着家眷觐见了,我着实无意,于是在大殿与丞相打了照面,便藏到了老地方睡觉。
清风拂面的天气就适合睡觉,但仅仅这一点的惬意也被人破坏了,我一睁眼,一个没见过的丫头看着我。她一直在盯着我看,我被看得不自在,心说这是何人如此没有规矩,便问她是哪个宫里的,她说她是丞相府的海潮。
然后她红着脸跑了,与之前的莺莺燕燕并无多少分别。
无聊,我继续睡觉。
仿佛那日就不是该我睡觉的日子,我闭着眼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正想睁眼看看是哪个不务正业的宫人,却被一个小心翼翼像做贼一样正朝我的方面后退着走的姑娘砸了个满怀,她整个人都跌到了我怀里。我们对视了须臾,她立刻推开我起身踹了我一脚,正踹在我小腿干骨头上,疼的我一缩,还没来得及质问她,她便大声斥责我:“你是何人!休对本姑娘无礼!”
我在自己家的花园里,睡个觉,被人砸醒了,还抱着她没让她跌倒磕了碰了,竟然说我无礼,简直不可理喻。我刚想驳她,她却又问我:“哎!你刚见一姑娘了吗?”
我摇摇头,又点头,她继续追问:“她在哪呢,我刚还看见了,偷偷来抓她,这会怎么又不见了!”
我指了指海潮走的方向,“那边!”我也没好气。
她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看,眼神才终于回落到我身上,她认真打量了我一番,道:“你看着倒也不像宫人,莫非是个皇子吗?那我就失礼了,不过你不会计较吧,大人不计小人过嘛,你要不计较,那我就走了,告辞!”
然后她疯也似的溜走了。
我的腿还疼着,嘴也咧着,不是被疼的,是被气乐的。
拍拍身上的土,躺下打算接着睡觉,没过多久,李公公却来寻我,说父皇要我速回大殿。急匆匆地回去,发现大殿里跪着的李将军和站在那梨花带雨的用整个人把我砸醒的她。
父皇脸色十分不好看,我行了礼,也未叫我起身,我心中诧异,这我也没犯事儿,这又是哪一出?
父皇咳了两嗓子:“混账!”
我赶忙叩头:“请父皇恕罪,但臣不知为何。”
父皇看了看李将军,赐了将军坐,又叫冯公公上了茶,对着我严厉道:“无非是李将军的千金无意冲撞了你,你却让人家回头等着瞧,让人心里不安,以为是多么大的罪过,竟怕到来求朕!父皇平日是如何教你,怎能有如此做派!若当日没有李将军,你能有今日?”
我愤然看向那梨花带雨的姑娘,却见她用袖子遮住那窃笑的嘴脸,一耸一耸的肩膀着实像无声的哭泣。
恶人先告状!
还没等我梗直脖子跟这恶人理论理论,却听父皇对着李将军温言道:“小孩子不懂事,将军莫怪,让将军担心了。”
李将军回道:“是小女有眼不识泰山,冲撞太子在先,给皇上赔不是了。”他又转头对着梨花带雨的恶人严肃道:“恬意,如何不给太子殿下道歉!”
恶人又开始梨花带雨,她说:“父亲,恬意不敢。”
真会演,那戏台子就是你家搭的呗!
父皇笑笑:“又不是什么事,小孩子家的小打小闹,随他们去吧!”
我瞪了恶人一眼,原来她叫恬意,老子记住你了。
当晚,父皇问我心中可有人选了,我敷衍道:“御史和太傅家的千金还没有见过,再等等吧。”心里却摇曳着一个影子。
(二)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那人的影子在我心里越发的重了。
我求母后再邀请大臣家的女眷来,我答应她这次一定认真挑选,母后心软,经不住我求她,择了节日便请了她们游园赏花。
父皇多病,本不爱吹风看草的,竟也有雅兴,随着母后一起来了。父皇和母后在与大臣及家眷谈天论地,千金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赏花。
我一眼就在人群里瞧见了她,她拉着旁边姑娘手叽叽喳喳。顺带着瞧了一眼,好像是丞相府的吧,再瞧了一眼,那躲闪的眼光,属实是丞相府的没错了,不如恶人李恬意有趣。
我悄悄捡起一颗石子,打中了李恬意的手臂,她吃痛用恶狠狠的眼神在人群里扒拉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打她,越看她那个表情我越想笑,于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一眼看见我,顺势抢了旁人正欲下口的点心,直冲我眉心向我扔来,可惜我躲得快,没打着。
我又偷偷作弄了她几次,她碍着千金小姐的面子,没敢再在人群中发作。
看着她脸蛋气的绯红,我特别满意。
晚膳的时候,我跟母后说,我想娶将军府的李恬意。
母后放下筷子,轻笑道:“可算有个如意的了,待我明日说于你父皇。”
第二日,母后差了王公公邀父皇到她宫中用膳,商量我的婚事,但父皇却拒绝了,且匆匆带了侍卫出了宫,午夜的时候才回来,母后告诉我,是李恬意的祖父的去了。母后说:“如你执意要娶李恬意,怕是得等三年。”
父皇重视李将军,得知消息第一时间就亲自探望,听闻母后说我属意于李恬意,又将我召至大殿,他说:“如今李将军家中有丧,三年后才可大办喜事,丞相和御史家的千金皆是人上之人,不如澈儿你在她们中间选择一个?”
我摇头,我等的了,就要李恬意。
父皇叹口气道:“那你亲自去探望李将军吧!”
于是我去了将军府,见到了恬意。她眼眶泛红,唇色发白,没了前几次见她的朝气,忽然心疼。她向我行了礼,便回了房门将自己关起来。我想要安慰却不知如何是好,便问了问她的贴身婢女,她讲:“小姐爱吃正北街刘家枣糕铺的枣糕。”我差人飞速将那家枣糕铺的枣糕都打包好送了来,我没让婢女告诉她是我买的,只听见婢女敲了门,她问:“何事?”那婢女看了我一眼,道:“有人给小姐送了吃食。”“不吃了,你拿走吧!”婢女顿了顿接着道:“是正北街刘家枣糕铺的枣糕。”
恬意听闻在里面打开了门,在看见我的瞬间脸上隐约着的期待变成了无尽的失望。
她声音沙哑:“谢太子好意。”
我不忍再叨扰她,转身回宫了。
我寄了许多信予她,没有一封回信。
(三)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再见她已是一年后,在父皇大病了一场,身体恢复的不错的春日里,父皇召集了亲信大臣们围猎,同行的,还有父皇的几个妃子和大臣们的家眷。
我满心期待一个活泼好动的她,然而我只见到了郁郁寡欢的溪边独骑。我又向她扔了一个石子,她只默然地看看我,一拍马便走了。
我喊她恬意,留下的只有马蹄扬起的尘土。
我让我的猎犬抓了一只白色的小兔回来,我拎着兔耳朵找她。却见她早已回来了,在与丞相家的海潮笑闹。
见到我就面如冰霜,与他人就笑语晏晏!我有些气恼,但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我将小兔扔进她的怀里,她吓了一跳,赶忙抱住小兔,有些生气的瞪着我问:“太子殿下,这兔子怎么惹了你?”
我有些好笑:“这兔子不理我。”
她自知理亏,未与我辩解,却把怀中的兔子给了海潮,她说:“海潮,给你,你小时候最喜欢兔子!”海潮看了看我,没敢接。恬意瞥了我一眼道:“给我了就是我的了,我的东西我想给谁就给谁,别人管不着。”哭笑不得,按着趋势,把她娶回家也早晚有一天让她气死。海潮小心地又看了看我,见我没有什么别的反应,才欣然接收了。如获至宝,她垂眼轻轻地摸着兔子耳朵,温柔如水。我暗地里啧啧,什么时候李恬意也能有如此修养!
不过,那就不是她李恬意了。
再后来的几次宫宴,我都央求母后邀他们来,母后嗔怪:“本是咱们家里的人饭桌,现在倒成了流水席了!”我在宫宴上,送过李恬意一个飞去的盘子,送过李恬意在她脑门上、桌上、碗里跳舞放肆的大豆,当然,也送了她一场世人难见的烟火。
我送她其他礼物的时候,李恬意总是皱着眉头,恨不得吃了我。只是我送她烟火的时候,她忽然应了“静女其姝”这四个字,双掌合十,对着闪烁的夜空,唇齿喃喃,让我心动。
(四)写不了相思,又蘸凉波飞去。
父皇的身体越发的糟糕,母后日日忧心,现在的父皇全靠药吊着,太医说了,虽然面上与常人无异,但内里已是虚寒入骨,万不可大意。
父皇与母后商量:“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只是澈儿的婚事需要尽快了,朕不想耽误澈儿的时光。”母后摇摇头:“李将军家丧期未过,现在提及,怕是不合时宜。”于是父皇传海丞相进宫,拟了旨意,若他去后,辅佐我登基,立李恬意为后。只是交代了丞相,现在切莫与李将军提起。
李家的丧期满后,便是我要经历的丧期。
父皇去世,母后悲痛,国事不可耽误。我登上了皇位,却只能体会到手忙脚乱,束手无措,剩余的时间,都在痛心与怀念中度过,我忽然理解了李恬意。
海丞相向我宣了父皇的旨意,我理好多如牛毛的奏折,我说:“国丧三年,丧满后再说吧。”
三年,我在三年的时间里,心无旁骛,父皇传给我的基业,我要成为它的根本,我要给李恬意一个安稳可靠的江山。
三年期将满之时,我觉得我可以给恬意一个满意的订亲礼了。我终于宣了李将军觐见,传了先帝旨意。
李将军神色严肃,全程都不在状态,人在大殿立着,心早就飘远了,接旨的时候万分犹豫,我宽慰他:“无妨,朕只想提早准备,一切当然要等国丧期满再进行。”
一个月后,我正翻阅奏折,却听宫外来信,李将军之女李恬意突染恶疾,危在旦夕。
我不信,我将宫中所有的太医全部遣去了将军府,我慌乱无比,在大殿兜兜转转,等待李公公为我牵马过来,一路飞奔来到了将军府,暗卫也难以追上我。
还未进去,整个府里萧瑟的景象给了我一记重拳,我看见跪了一地的太医,看见哭到几近昏厥的将军夫人,看见面色凝重忧愁的李将军。
我向李将军求了进去看看的准允。我看见恬意苍白无色的脸,和她失了光泽的眼,我听见自己求她不要走的声音,我听见她最后的托付。
我听见她说,她不是我命里的那个人。
(五)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我什么都可以答应她,所以我拟了立海潮为后的旨意,李公公问我是否即刻宣旨,我摇头:再等一等。
恬意尸骨未寒,我想再等一等。
我什么都想照顾她,所以我派人远远守在将军府,如有难事,第一时间来报,我好相帮。
多日不见人来,某日终于来了一人,却向我禀告,李将军的府里鬼鬼祟祟翻墙出来一人,向着正北街去了,卑职不放心,便跟了上去,奈何街上人多,卑职跟丢了,就回将军府的后巷守着,那人折返回来,没入将军府,却向着丞相府去了。
我心里犹疑,丞相与将军,仅是两家千金交好,因政治立场不同,两人常对立,这人来往于两府之间为何。
于是我吩咐继续盯着,守卫又来报了两次,他看不清楚,只道是几封信。
我心中多了几分冷意,我想起父皇驾崩前,派人截获的丞相府飞往北边边境的鸽子,上面写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只听见父皇在殿前与海丞相的交心。海丞相跪的笔挺,他说青天可鉴!
父皇信了,我是不信的。
我下了令,我要人赃俱获。
守卫向我回来复命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三封信。翻开一封我就犹疑一分,一封画了一片海潮翻涌,一封画了一对燕,另一封画了一对燕和它们的窝巢。我抓了送信和传信的小厮,分别四十大板,弄清了二人确实将军府和丞相府的人。
我看着小女儿情长的画面,心中仿佛有什么炸裂开来,我看着被带来的海潮,想从她口中得到确认。
她却不认,怒上心头,我以她父亲大哥相威胁,她仍是不为所动,不吐真言。
我气极,丢她一人在大殿,关了她爹和她的大哥。
我抄了海丞相的家,发现那日他的那句“青天可鉴”竟是真的。
可海潮在大殿上句句都是假的。
几日后,我让李公公传旨,我将她的父亲和大哥下了狱,却又立她为后,我想,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朕,恬意在哪里。
可父皇还在天上看着我,我不想寒了他的心,于是我在大婚的时候,特赦天下,放了海丞相和他的儿子。
海潮也终于成为了我的皇后,我心中憋闷,只是母后一再嘱咐我,新婚万不可皱眉头,所以我一直笑到脸酸。
当夜,我仍在继续令人寻找李恬意,我在大殿一直等,一边批阅奏折一边等,等到天快亮了,也没有什么消息。困极,我回到储意宫,那是我早先就为恬意准备好的宫室。
皇后睡得十分香甜,我合衣而寝,未碰她分毫。
清晨的时候,朦胧间感觉有人在看我,浑身不自在,一睁眼,是海潮,她的眼神一如那日抚摸白兔。我避过头去,不看她,简单问了一句就回了大殿。
后来每日用晚膳的时候,我都能在桌子上看见我打小就爱吃的几样菜,还有海潮满眼的期待。心中有些不忍,我说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必随朕。
我仍然没有找到恬意,就像大海里捞针,我坚信她没死,自看到海潮那三封信之后。
第二日,我心里烦闷,虽然心中对海潮仍是有气,但总想与她聊一聊恬意。可是用膳的时候,还没等我开口,她却让我选秀。霎时间没有了兴趣,我看着她捏的骨节发白的手,又觉可笑,明明自己也不情愿,何苦为难自己呢。所以我顺着她说,有劳她了。
我又想起她如何都不肯说那几封信是从哪里来的,心里跟她过不去。于是选了几个秀女,我就天天去,尽管我对她们也没有什么兴趣。升位分,赐奖赏,你不愿意告诉我,我也不希望你如意。
果然,没过多久,海潮就遣了檀栀来邀我去她宫中用膳。她说让我保重身体,为我斟了酒,我想看看海潮到底想干什么,所以喝了她的酒,吃了她的菜。但有一样我是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菱形的吃食,味道浓郁,咬破开来肉汁四溅,分外好吃,我问她这是什么,她说袈裟丸子。
四个字,将我所有的心全部牵走了,我忽然难过,因为我想起来,曾经无意听见恬意跟人吹牛:“我吃过一种丸子,叫袈裟丸子,特别好吃!就是很难吃到!”我吃完了那一整盘,忍住眼泪,我说:“确实好吃。”就像恬意曾经吹的那样。
海潮忽然羞红了脸,她点点头,又犹豫着举起酒杯,她唤了我一声:“皇上”,便咬着嘴唇低头不再言语。我看向她,她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肯说,我一把将她扯进怀里,我第一次认真看她,她长长的睫毛不停地在闪动,她偷偷揉着方才被我捏痛的手腕,她朱唇轻启欲言又止,我将手伸进她的衣襟,她低头环着我,抓紧我的衣裳,我的胸中有什么正在腾起,所有难过、愤怒、思愁全部融为气力,我忽然就觉得她是那日的白色兔子,我想如何蹂躏就如何蹂躏。
我疯狂地要了她。她含着眼泪问:为什么。
我也回敬她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那几封信是恬意给你的,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恬意到底在哪里。我等恬意等了八年!
她用胳膊遮住她满脸的泪珠,她的声音沙哑无力,无奈中透着挣扎,她说:“我又何尝不是等了八年!”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八年里,我的眼里只有恬意,她说她也等了八年,我想起来她宫里每日我爱吃的菜,我想起她让我选秀时候扭捏不舍紧张的样子,我看着她溢满委屈的眸子,心里已然溃不成军,但嘴上仍是没饶过她,也没饶过自己。
落荒而逃。
我假装没有她,她确也安静的像从来不存在。
我害怕见到她。
可是害怕的还是来了,檀栀匆忙来报:皇后娘娘晕过去了。
太医报:皇后娘娘孕有两月余。
我看着床榻上连衣衫都撑不起的她,心里有一块地方骤然下陷,无法自拔。我告诉太医,用最好的方子。但我不知什么时候和她变得一样扭捏,明明我想要说定要养好她的身子,话到嘴边却成了勿伤皇嗣。
我听见海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是在担心什么呢。
我唤来檀栀,想要叫她将海潮的状况及时报我,但李公公却来寻我,他说:找到了。
(六)有狐绥绥,在彼淇梁。
我换了李公公的衣服,直奔着正北街的刘家枣糕铺。
我在铺子里,看见了海潮信上的画。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我心里的样子,不知是鲜血淋漓还是黯若死灰。
她说她不是恬意。
她温柔地和站在她身旁的男人说话,我想起海潮对我讲话的样子,如出一辙。
我看见她哄着孩子的眼神,一如海潮那日抚着兔子。
我看着她跟她的夫君告别,就像海潮目送我从她宫中离去。
她带我去了海丞相原来的府邸。
她说这是海潮原来的家。
破败不堪,我想我心里也是这个样子。
她跪在地上求我只责罚她一人,让我放了无辜之人,我想起新婚第一夜,李公公告诉我,皇后娘娘没做别的,只翻了翻释放罪人的名录。
我问她过得好吗?
她问我海潮过得好吗?
我说她怀孕了。她的脸上有欣喜,有安慰,她在口中喃喃,海潮啊海潮,终于有好结果了。
她说海潮喜欢我很久很久。我想起海潮哭出声来的那个晚上。
她带着我去了海潮原来的房间,从床下翻了一个盒子给我,又拿出里面的一个丑丑的荷包,翻面过来,我看见一个丑丑的“澈”字。
她说海潮最不会的就是女红,我心里否认,海潮每日在宫里,大多时间,都是在绣着什么小玩意。
她问我可否吃了海潮做的袈裟丸子,她说海潮是为了她心爱之人所学的,一般人吃不到,她也只是尝了尝试验品。
她想起丈夫和孩子时嘴角漾起的笑意,如无形的刃,将我和她一点一点割裂开来,我看见她离我越来越远,我说朕放你走。
我抱着海潮的盒子,在海潮闺房前的庭院里坐了很久,一直到星星挂满夜空。
(七)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回宫后,太医即向我来报,皇后娘娘状况不好,太医跪在地上欲言又止,我发了很大的脾气,太医才支吾道:“皇后娘娘乃是心病,极耗神元,长此以往,恐怕与腹中胎儿皆有危险。”
五味杂陈,我心里有很多话想说。我去她宫里找她,她并不在。宫人说她去看花了。
我在她宫里踱着步,等她回来,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她,也有许多心里的话想要与她倾诉,却又想着什么也不告诉她,让她安心调养。很久,她都没有回来,我在心里写起了担心。
我说,去寻一寻你们的皇后娘娘。
人是找见了,我没有让她匆匆回来,她却走的满头大汗,我出去迎她,却见她蹲在地上,她看见我,眼神瑟缩:“迎驾迟了,请皇上恕罪。”我看着她整个人小小的,缩成一团,想去扶她,怎么也动不了手,想去安慰她,怎么也开不了口。最后我竟然斥责了她,话是说与她听的,但我说的是自己。
她都没把我的话听完,就晕了过去。我冲过去将她抱起,叫着她的名字,可她没醒。
我守了她三个时辰,她终于醒来了。
我说我见到了恬意,我说我放她走了,我问她为何不一早告诉我。
她说她不敢。
我无非只是想确认。
她说恬意不愿。
很久,我终于看见了我心底一场地震。
我想要安慰她,却看见自己的罪过,我说我会给她父亲和大哥翻案。
她说谢谢。眼神黯淡无光。
(八)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欠了海潮很多。
海潮因为怀孕的关系,一直无精打采。我去看她,她多时都在卧榻上靠着发呆,有时也写几副字。从前我没见过,现在仔细一看,海潮的字不像她人一样温柔,而像海浪一样澎湃。
她总是笑着迎我,我觉得有些勉强,她的心事还是很重,我自知亏欠了她的,想着法的哄她开心。
有一个夜里,我批完奏折,想要去她宫里看她,欲进宫门时,看她背对着我,站在庭院里望着一轮弯月。
我陪她站了很久,她没有发现我在。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映着她整个人的温柔。但她通身又有着藏不住的萧瑟,我想起我坐在丞相府的那个晚上,心里突然冒出来一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是要与我白头偕老的人。想到这点,我好想过去抱抱她。
可她起身进了屋,转眼熄了灯,我想要进去陪她,却没敢迈出那一步。
我不忙的时候就去看她,她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在一点一点重建我心里的废墟。
我开始期待孩子出世,我时常听一听她肚子里的动静。
她一直很安静,从来不叨扰我。那一竿子从前选的秀女倒是总来烦我。我有一个打算,待皇子出生,我就找个理由把她们都遣散了回家,反正哪个都还是黄花闺女,也不妨再嫁。
她的笑意自怀孕之后就越来越少了,我很久都没有看到过。我问李公公,如何才能讨得女子欢心。
李公公讲:皇上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于是我向她要袈裟丸子吃,这应是她曾经专学来做给我的。可是如何吃,都再也不是当初的味道了。后来问了问,才知道,她怀着身孕不便,吩咐宫人做了。
怪不得如此。
有一日我去看她,忽然抬头看见储意宫的牌匾,心里有些毛躁,我令人将凤祥宫的牌匾换上,如此一来,算是彻底给了自己一个交代。
晚上的时候,我在大殿议事,顷刻间狂风骤雨而至。我心里不安,脑海里都是海潮高高隆起的肚子,我叫大臣回去,自己起身准备去看看海潮。
还未踏出大殿,海潮宫里的婢女过来,说海潮要生了,我吩咐她去喊太医和稳婆,她说已差人去叫了。
我跟着她一路跑着进了凤祥宫。太医还没到,我冲进房间。海潮紧紧抓着被单,禁闭着双眼,咬着嘴唇,汗珠大颗大颗从她额上流下,枕头早已湿了。她就那样蜷缩着,不发出一点声响。我抓住她的手,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替她做。我仅能说一句我来了,难以启齿。
太医和稳婆到了,太医说我不能见女子生产,众人跪了一地请我出去,我动了怒:“朕出去,务必护好皇后!”
等了很久。小时候也听过别宫里的娘娘生孩子,嘶喊的声音能穿破几道宫墙。可是我听不见海潮一点声响。我不知里面怎样了,我在外面像热锅上的蚂蚁。
太医终于出来报,但他只跪在地上扣头。我心里一沉,拨开众人来到海潮面前,一床一被单的血,还在不停地流,她的头发湿湿地贴在额上,脸上,眼神涣散。心里仿佛有巨大的冰块,寒意瞬间遍布全身,接下来便是如琢如磨钻心的痛。海潮重建好了的我心里曾经的废墟,陡然崩塌成为烟灭后的尘烬。我想起她第一次见到我时候的落荒而逃,我想要抓住她。我喊着她的名字,却怎样都是徒劳。我的视线变得模糊,脸颊上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我的嗓子哽到讲不出话,我说:皇后,朕命你起来。
海潮闻声轻轻抖了一下,抖的我心疼。
她张张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可我看见她分明说的是:请皇上恕罪。
海潮,海潮,是我要请你恕我我的罪,有罪的从来都是我,不是你。
可是海潮再也听不到了。
我为她办了最大的葬礼,我为曾经侍候她的宫人奖了府邸,赐了田地,我为她的父亲的俸禄翻了倍,给她的哥哥进了爵,我甚至为其他的妃嫔安排了好的去处。
可是她都不会再醒了。
偌大的宫中就剩了我一人,我去她宫里的时候,檀栀正在收拾包袱。
我问檀栀,你们娘娘生前的心愿你知道么?
檀栀答:是要皇上爱她的孩子。
我疑惑地看着她。
她轻轻抹去眼泪:很多夜晚,娘娘睡着后只说一句梦话—“你可以不要我,但我求求你,留下我的孩子。”
周遭一片空白。
檀栀走了,只留下她燃的最后一缕檀香。
我猛然想起放在养心殿的盒子,我跪在地上翻看海潮的床榻。
一个精巧的小盒子,里面放着一个绣工极其精美的荷包。
我翻开,一个“澈”字,如海潮澎湃,静静躺在我的手心上。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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