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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宇飞/文

【摘要】雅与俗本身应该具有内在的精神通道,而非绝对的对立。从生活本质看,生活中其实离不开俗;在文化欣赏习俗上,也存在着俗与雅的认知转换过程。俗的积累,造就了雅,但最终雅还是要回归大众。雅与俗的认定和转换,与传播工具的演变之间,也有很高的关联性。传播工具的每一次更新和革命,都会给一般意义上的雅与俗的概念带来巨大的变化。

【关键词】雅俗 文化积累 认知转换

雅俗是否天然分野——雅与俗的认知转换

从生活本质看,生活中其实离不开俗;在文化欣赏习俗上,也存在着俗与雅的认知转换过程

谈及雅与俗的关系,不应急着把二者对立起来。从生活本质看,生活中其实离不开“俗”,比如人要每天刷牙,是俗还是雅?因为现在人人每天都刷牙,于是这就不可能是“雅”。但在文明之风开启之初,绝大多数人都不知刷牙为何时,刷牙之人一定会被不刷牙的人们围观,于是,一件今天看来的平常事,会被不明白的人看成怪事,同时也会被有点明白的人当做“雅”事,当做时尚。于是由俗向雅的运动就会慢慢发生。当我们知晓2018年中国牙膏业收益在270亿元人民币时,我们就会明白,这种曾经的“雅”,已经真真切切地成为了大众普遍接受的“俗”了。这是生活中俗与雅成功转换的例子。

在文化欣赏习俗上,也存在着俗与雅的认知转换过程。其实,雅的来源就是俗,俗是来自于社会生活的一般性经验,在经验升华的基础上,文化的习俗不断自我总结提升,就成为了愈益成熟和逐步走向优雅的文化品类。这是文化品类形成中的凝聚现象,是由俗而雅的。然后,雅需要生存,就会想尽办法推广和延续自身生命。我们熟知的京剧成长过程,就正好验证了这一规律。早年间,京剧的前身还飘荡在安徽安庆一带的山野林间、田垄地头,是民众用以缓解劳作辛苦,也是男女青年间调情的小腔小调,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流淌开来,后来再由有心人加以简单总结,并建立起用以专事演出的艺术团体,就成为了所谓的“徽班”。及至清中期乾隆年(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间,徽剧三庆班、四喜班、和春班、春台班人称“四大徽班”先后进京,他们得以在更大的舞台上和市场中,不断地经受着磨炼和捶打而一步步成熟起来。特别是到了清晚期,能够进到宫廷里演戏的艺人,由于慈禧对他们有着极为严苛的艺术品位要求,这对艺人的本事是极大的考验,于是这等于又发生了一番蜕变,最终小腔小调演变成了门当齐全、角色体系完备、唱念做打一套行当日渐炉火纯青的京剧,徽班也演变成了更专业的戏剧团体,终于一个精粹型的艺术品类成熟了,脱胎换骨地完成了由俗而雅的蜕变。

社会要做的努力,是将雅与俗的流动通道打通,而不是人为地隔绝他们

文化就是人类精神经验不断自我超越的产物,雅与俗本身应该具有内在的精神通道,而非绝对的对立。然而,我们也应该承认,文化的层级化也是自然存在的现象。或者说,雅与俗的分层分类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直存在并会继续存在下去的。社会要做的努力,是将雅与俗的流动通道打通,而不是人为地隔绝他们。沉浸于世俗化的,甚至有些浅陋现象存在的俗文化氛围中,是对生活压力的纾解行为,但在这样的状态中,还能够保持对更精致、更艺术化、更具有文化超越意义的雅文化的景仰之心,也就是文化的完好状态了。而雅文化必须秉持清晰明确的责任意识,对社会生活本身的意义抱有更多的尊重而非鄙视,对普通大众的文化旨趣更要学会汲取养分而非自视清高,那雅文化也就有了更好的生存土壤。

所谓的雅,虽来源于俗,但在其完成了脱俗为雅以后,似乎也就形成了与俗的相互对立的关系。曾经在日常生活中创造了文化的人们,又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享受雅的资格。雅俗间有了距离,甚至隔膜,形成了“高”与“低”的分隔。比如,人们在劳动实践中创造了文字,并以文字记录思想、情感和经验,但文字在成熟并实现了体系化后,反而难以为普通大众所方便使用了。我们可以认定,文字产生之初,一定不是少数文人自我玩味的“高雅”之物,而是对生活的真实形成记录和经验总结。但问题是,随着文字的不断丰富和功能提升,它在完成着精致化的过程中,也逐渐离开了生活的原初出发点,形成了精致化后与大众间离的结果。创造了文字的人们,却越来越没有资格享受文字的快乐和便利。以至愈到后来,能够掌握并运用文字的人愈成为少数,他们只能寒窗苦读,去努力掌握愈益诘屈聱牙的古文,费尽心力地“读解”同样用“雅”文传递的圣贤思想,然后再以同样艰深的文字去解读,以示自己有资格进入到有能力、有资格掌握文字的社会精英层次,也就当然地成为掌控大众命运的社会精英,这大约就是“雅”的变态后果。

我们不妨读上两三句当年科举考试中的所谓“代圣人立说”的“雅”文,以期读懂那些以为掌握了这样的文字,就自然可以成为“人上人”的精神品位。且见此文:“则尝试拟而求之,意必诗书之内有其人焉。爰是流连以志之,然吾学之谓何。而此诣竟遥遥终古,则长自负矣。窃念自穷理观化以来,屡以身涉用舍之交,而充然有余以自处者,此际亦差堪慰耳。”(出自清代康熙癸丑一甲一名进士韩菼之殿试文出自《论语》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韩菼,字元少,别字慕庐,长洲人,授修撰,官至礼部尚书)文字之精雅,内涵之深奥,堪称一奇,但于大众之日常,似乎也绝无关联了。作为代圣人立说,成败另说,但雅与俗的对立,似已成必然。

后来在20世纪中国文化人的另一番努力中,就是要还原文化与普通人的关系,这就是新文化运动,尤其是新文化运动前后时期的活跃人物,如黄遵宪、裘廷梁、陈荣衮、王照、梁启超、胡适等人所倡导的说白话,写白话文的意图所在。当年胡适明确提出: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做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烂调套语;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打出了文化新生的关键一面旗帜。其实黄遵宪更早些时候就已提倡过“我手写我口”;裘廷梁也在力倡“白话为维新之本”;陈荣衮明确主张报纸应改用白话文;王照以制定官话字母,只拼“北人俗话”作为实践;梁启超更是最先向桐城派古文挑战,提倡写“新文体”,所用虽为文言,但平易畅达,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也向白话文实践迈出了第一步。这些人的努力,虽不被胡适等人看重,但其初衷却是同样的。白话文运动就是为了还雅为俗,以唤醒大众。以严复在甲午之败特别感喟的需要“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思想目标为准,胡适一群人是在努力寻找合适的工具,以求打破知识精英和庶民大众的精神隔离,进而解决中国文化的前途命运问题。实为一次以雅而俗的努力,客观上为文化的大众化做了奋争。

我们所关注的雅与俗的转换和关系,其实就是要学会运用好人类文化积累的规律。俗的积累,造就了雅,但最终雅还是要完成回归大众,这就是社会文化成长的基本路径,也是检验社会发育程度的标准。社会大众创造了文化,最终在精英化、经典化、精致化过程中被剥离了享受“雅”文化的权利,那么,文化的异化就走上了不归之路。而社会发展的一个核心要求,就是要将经典化了的“雅”文化,再还给社会大众,在这样的循环中,完成人类文明的步步演化。

传播工具的每一次更新和革命,都会给一般意义上的雅与俗的概念带来巨大的变化

雅与俗的认定和转换,和传播工具的演变也有很高的关联性。传播工具的每一次更新和革命,都会给一般意义上的雅与俗的概念带来巨大的变化。戏曲、小说、电影、电视、网络,一次次的工具革命,让人们对高雅、低俗的判断,都在不断地发生很大的改变。从文学的形式变革看,唐诗是唐代的俗,而又是宋代的雅,宋人的词是俗的,配之以各类不同的曲调,宋词在复杂多样婉转的曲调中,在大众化的传播形式中,成为市井间最通俗易懂、最方便传播的文化形式,所谓“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说的就是南宋时,北宋著名词人柳永作品的普及程度。但到了元代,元曲的兴盛,让社会大众更容易接受这一新的艺术形式,由于其杂剧和散曲有着更为多样化的传播形式,因而更易于被市井生活所容纳,还因为元曲直指社会时弊,反抗情绪强烈,主题是反抗政治专权和社会黑暗,深刻地因应了社会情绪,因而迅速流传开来。比较之下,宋词就成为俗文化大环境中的高雅之物了。明清之际,小说兴起,因为能够承载更多的内容,更能实现完整讲述大故事的初衷,更有表述上的完整性,小说逐渐被更多的人接受,并且辅之以说书人的努力,作为文本的这一文学形式也走向了成熟,著名的四大名著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于是,元曲又被时代推向了高雅的层级。

早在1872年,美国人就发现了影像存留的奥秘,美国人斯坦福和科恩二人,为一个马蹄落地的过程记录而打赌,而他们的英国朋友爱德华·麦布里奇决定用24部照相机记录这一过程,后来就奇妙地发现了一个完整过程被记录了下来,这就成了最早的电影。后来电影的发展一发而不可收拾,迅速普及世界,并延续到今天。问题是,当电影普及后,这种传播方式非常有利于被更多人同时享用,于是,戏剧表演和文本形式,又悄悄地成为了“雅”的代表,而电影则担当了俗的使命。更奇妙地是,在电视时代到来后,电影又具有了一定程度的“雅”的含义。俗雅转换和工具变迁之间的关系,就这样一代一代,一层一层地更替演化着。

今天的问题是,传播工具更为多样化,人们的文化目标也被分解得更加多层级化。因此,我们期望以一部分人理解的“雅”去感化大众,并让大众更加自觉和有效地接受“雅”,实现新时代中雅与俗的转化,这种思路有些过于理想化。但不是说在这样的情势下,就没有优秀文化共享的方法了。在多媒体时代,如果先不提内容状况的话,仅从形式上看,现场演出就是高雅的,进博物馆看真实的作品就是高雅的。但我们的时代要求是将这样的高雅推广开去,实现再一次的由雅而大众的俗化过程。由俗向雅,是文化演化的必然,而由雅及俗,又是文化的使命。在文化积累的过程中,人们一定会有一种自觉的意识,去推动文化的总结、提升,完成经典化的升华。但是,如果文化经典化后,反而脱离了社会实践和大众需求,自我隔离于尘世,那也就失去了文化提升的意义。

警惕雅文化包装下的“真俗”

我们应该警惕的是,所谓雅文化从包装上也许可以保持着鲜明的“识别性高雅”,比如某些玩味于“乾隆风流故事”的高雅剧,无论其故事设置的精致,还是布景美工的静雅,抑或演员群体的精神投入与把握精准,都呈现了类似的历史演义中难得的超越性景致。但如果我们再细作深究,却又能从中识别出还隐藏不够深的“真俗”,那种更高妙地迎合所谓大众口味的媚俗。这样的电视剧的问题,其实是作品基本放弃了对历史走势的把握定位。因为谁都知道,所谓乾隆盛世,可以相比照的对应物,不正是欧洲在完成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蓬勃兴起的时代吗?如果让人们沉醉于过多的后宫争斗的场景中,而缺失了应有的历史性思考,这不正是对文化的最大不负责任吗?我们不是要求所有观众都必须看一本正经的历史“正剧”,但至少要在那些影响力较大的“大剧”中,应该包含有更好的、更准确的、更有历史意义的文化讯息吧。如果颇具影响力的文艺作品,都是以貌似“雅”的形式,这实际是在媚俗,而让人一步步地丧失基本的文化和历史判断力,其实才是最危险的“阵地丢失”呢!

这样再谈雅与俗的关系,或者更直接地讨论如何以“雅”去影响“俗”,并改造“俗”的问题,就不可以简单地就事论事了。我们说雅,也许可以借用一般人们理解的雅,那就不外乎中国的文人画、茶道、香道、昆曲等,或者是外国的交响乐、歌剧、美术馆等。以普遍感受讨论,大约也是距离遥远,或者负担不起昂贵的消费,或者完全就是陌生,没兴趣,没感觉。

前面我们谈到了雅俗层级是存在的客观事实,也会长久存在下去,但不意味着雅与俗就必然永远有着截然分明的界限。以“雅”脱“俗”的过程,越是自然而然地完成,效果就越好。越是非要把“雅”搞的很“雅”,效果离预期可能就越远。雅俗分野,既是社会文化的真实生态现象,也是应该充满活力的生命交互状态。这样的文化状态,就更加健康,也会有更好的社会效应。

(孟云飞转自《人民论坛》 2019年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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